第二日晨起仍是大雪,小二敲响了房门,说是店里刚现杀了一只肥羊,一半烤了,一半拿来做古董羹,问她要不要下去吃。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她应了,简单收拾,便开门下楼去。
大雪封路,客栈之中聚集了不少人,房间早已经住满,许多人便挤在大堂中,各式各样的脸,如沸水般喧嚣。在楼梯上,她只一眼便瞧见了那人。
是十里香内站在六朝居里与她对望之人,那时他只是浅笑示意,看上去不过是个认错人才打招呼的俊朗公子,可现在他凶相毕现,就像盯准了猎物的苍鹰,尖锐的目光贪婪地舔舐着她的□□,恨不得隔空便要将她撕成碎片大快朵颐,他势在必得,嘴角快要牵扯到耳旁,肆无忌惮地露出两颗尖锐的利齿,笑得过分张扬以至诡谲,玩味而挑衅。
那样的笑,她十三年前便见过的。即使青面獠牙换了人族的长相,可那样贪婪垂涎的眼神曾带给她深入骨髓的寒意,长年徘徊在噩梦中经久不散,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青袖站在原地,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叫她动弹不得,只有颈部的旧伤疤下血管疯狂搏动,又麻又痛,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师尊骗了她,师尊竟然骗了她,他没有杀死这狼妖,他没有替她报仇,他骗了她,害她的狼妖还活着,她的敌人还活着。他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又是从何处开始跟随她的?
黑色烟雾熨帖地伏在她的伤疤处,她不再是诱惑的腔调,不再耐心地长篇大论,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中她血腥张狂,声如雷霆:“郑青袖,杀了他!”
杀了他,像他对你一样,划开他的脖颈,放干他所有的血!
脚下稍一停顿之后,青袖直迎着他灼灼的目光来到他桌前。
一旁其他桌子每桌都挤得满满的,只有他的面前大盘的肉,大坛的酒,独自畅快享用。
“阁下可是在等人?”
“是,十三年了,终于叫我找到她了。”他用肮脏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意犹未尽。
不会有错了,青袖轻笑,提裙坐在了他的对面,自顾自地倒了一大碗酒,举起酒碗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痛了她的咽喉,也沸腾了她的鲜血。
那人眸光锐利,笑得放肆,也同她一样饮尽了碗中酒:“为了再见你一面,我可是风雪中奔袭百里,要不是那该死的结界,你本该是我昨日的晚餐。”
烧酒使她心如擂鼓,周身灵力飞速在经脉中运转,她不愿跟他啰嗦废话,拿起桌上一块羊排,咬下一大口肉,用力咀嚼。
她一双眼睛里盛满滔天的恨意,他笑容更盛:“你喝我的酒,吃我的肉,难道就不怕我下毒吗?”
青袖面不改色:“狐狸尚不吃病鸡,毒死了我,你还怎么下得去口?”她有些燥热,抬手解开领口的盘扣,颈上的肌肤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盘踞在如雪的肌肤上。这道伤疤拜他当年所赐,让她这些年里羞于再穿交领的衣裳,无论冬夏都包裹在立领衣衫之中。
他盯着眼前人细长的雪颈,舔了舔犬齿,伸出手竟妄想着触碰,青袖厌恶地用力挥手打开。迟早都是他的,他冷笑一声,缓缓开了口:“那救你的那个臭道士呢?死了吗?”
即使有恼恨,青袖也无意暴露师尊,只道:“手下败将都活得好好的,恩人想必也是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在听到败将之言时这人眼中顿生狠意:“他最好还活着,等我享用完了你,再去料理他,叫你们在地下早日团聚。”
总有一些人喜欢还未亮招先来两句狠话,青袖不喜欢这样,她拿帕子擦干净手,饮下最后一碗酒。不再管原来的计划,先除掉眼前的仇人再说,一瞬间她就做出了决定,决意破釜沉舟之时,见我已锋利出鞘,一招孤凤凌空直击敌人面门,逼得他闪身躲避,桌椅佳肴顿时一片狼藉,众人喊叫着起身躲避,不给狼妖反应的时间,接着她又是一记抽刀断水,直将他逼出了客栈。
这人被她突然的出招打得措手不及,虽并未伤到,但到底狼狈,脸上已没了笑意:“你酒足饭饱便动起手来,我可还没吃好喝好呢!”
等他吃好喝好再来享用她一身血肉吗?这畜生也不怕撑死。气血上涌,剑已出鞘,她冷冷道:“不必废话,我与你不死不休!”
无人知晓,她此次下山原本带了怎样的信念。现在意料之外的仇人主动送上门来,这是上天送给她的大礼,她没有不收的道理,狼妖利爪如刀,可她已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如今就让她凭借手中利剑再来请教。
狼妖自诩狠辣,还是惊诧于她不要命的打法,她的发簪早不知何时掉到了何处,朱色锦衣上的绣花也被他的利爪撕开,臂上、前胸、后背上多处深浅不一的伤口,鲜血洇染在红衣上看不出明显的痕迹,她周身血腥味浓重,引得他双目猩红。可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右颊上被剑气所伤破了相,肋下一记刺伤险些累及肺脏,还有他右手食指的指甲被削断疼得钻心刺骨。这小道姑不过十数年修为甚至没有金丹,怎厉害至此?他预感接着打下去,他未必能赢,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趁机收手,不值当为了一顿美食赔上性命,可舌尖舔过她溅落在他脸上的血,那味道诱人得叫他欲罢不能,干净无杂质且灵气充盈,比他之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要可口,犹豫之际,一个闪身没能躲过,一记剑锋将他腹上衣裳和肌肤划开。
青袖没有想那么多,开打之前她就觉得即使此处便做她埋骨之处也算不错,但她必须踩着狼妖的尸体才能上路。她专心致志,一鼓作气,一刻也没停歇,提剑又朝他劈去。狼妖也饥渴得生出奇力,一只利爪生生抓住长剑,一手趁势伸向青袖脖颈。
一模一样的姿势,他化出的人类面目,逐渐与记忆里狰狞的妖相重合,只不过那时的树枝换成了长剑,此时的青袖也远比当年的自己强大得多,她一手格挡避开他致命一击,一手当机立断弃了长剑,用最精纯的灵力飞速凝出锋利无比的冰刃,刺向他的下丹田,一下难解恨意,又顺势向下破开。
狼妖讶异地捂着自己如泄洪般的腹部,试图阻止那一大团肠子涌出,瞳孔之中光芒黯淡,他嘴角咧着,涌出大量的鲜血,生成一个古怪扭曲的笑,直直挺着,向后倒去。
青袖在力竭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没有丝毫犹豫,她迅速召回佩剑,见我在手,她利落地一剑斩下狼妖首级,他的头颅裹着被鲜血染红的雪滚落几周后被青袖踩在脚下。
天色暗沉,落雪未止,青袖的血液依旧沸腾,心跳分外急促,如打鼓一般声势浩大。冰天雪地里,烟雾如墨色一般深沉,她环绕着青袖周身,声音温柔得像记忆中的母亲,又像刚刚拜别的清宁真人,她说:“你做得很好。”
青袖喘着大气用剑拨开狼妖卷曲的长发,仔细端详他的遗容。明明都要死了,他为何还要发笑?青袖愈发憎恶此妖。经年的噩梦阴影仍未散去,即使将罪魁祸首诛杀,她内心却还是不能平静,但没有关系,叫她睡上一觉,等明日醒来一切都会不同。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刚才的客栈不能回去,她祭出数张移行符,迅速离开此地。
符咒将她传送至百里之外,恰好停在一个湖泊边上,她失血过多,灵力耗尽,嚼着丹药,神志逐渐模糊,身体却不再受她控制,摇晃着掉入湖水中。
此处风雪势弱,冰冷湖水簇拥住她的身体,她视线所及之处是幽深的黑暗,天地隔绝,世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或许,就这样被包裹着慢慢下坠,像落叶,像尘埃,直到死亡的深渊,也是不错的选择。可刚刚还温柔的黑色烟雾此刻却暴跳如雷:“不过顺手除掉了一个仇人,那两个人逍遥法外呢!你忘了你下山是来干什么的吗?不许死!至少不许现在死!郑青袖,你听见没有?”听见了听见了,不许死,活下去,做坏事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她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挣扎着夺回身体的控制,奋力向湖面游去。她看到了湖心一点光亮,她依靠着本能一点点靠近那微薄的光,已经很近了,她一个跃身,伸出了手似要抓住那光,却不期真的抓住了什么。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臂,一个披着大氅、提灯探身的男人,她在湖底看到的光亮正是来自他手中的一点烛火,她看着他被吓得苍白的面容,一手扶住了船舷,一手攥紧了他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只说了两个字:“救我。”
后来,百里霜至死也无法忘记两人的初见,在那之前他常觉半生寡淡,无甚趣味,老天却在某个时刻送他一幅色彩浓烈的画卷,千山万径寂灭,寒江白雪落寞,那女子如鬼魅般脱水而出,有一张干净圣洁的脸庞,明明虚弱至极,如寒星般的双眸却迸发出势可燎原的生机,明明有求于人,却骄傲得不容拒绝,仿佛她的坦荡潇洒天地皆知。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于是,他暂时忘记了要做的事,向他的恩赐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