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后座,安静地望着车窗外。
一个小时前你在路边拦下出租车,向司机出示手机地图上的一个地点。
那个地点是一个山村,你从未去过,你只是随意地在地图上一指,确定了目的地。
司机一边吸烟一边发动车辆,载着你往偏僻处驶去。
在炎热的盛夏,你穿着厚厚的外套,戴着手套,在深夜去一个偏僻的山村,如此怪异,但好在沉默的藏族司机并未多问。车内弥漫的烟味掩盖了你身上的血腥,令你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出租车停在四下无人的山路,你用现金付了车钱,推门下车后,出租车掉转头,绝尘而去。
夜风狂啸,群山回唱,你在无人的山间踽踽独行。
失血让你头晕疲惫,你吃了一块书包里的压缩饼干,这是上海封城后你打算寄给陈知玉的,商家说吃一块顶一天,那时你猜他很需要。
饼干又粗又干,难以下咽,你又拿出书包里的伏特加,一口酒,一口饼干,吃完了一整袋。
冰凉的酒液入腹,变成滚烫的岩浆,为四肢送去力气。你的眼睛涌上一层朦胧的雾气,脚步却稳了。
大腿处传来一阵凉意,你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从小臂滴落的血液已渗透了毛巾、渗透了手套,从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裤子的大腿处早已沾染上了一层血红。
你撩起衣袖,沾满血迹的毛巾与手套已变得无比沉重,摘下它们后,露出凝着厚厚血痂的手臂与狰狞的伤口。你将毛巾与手套放入书包,又喝了一大口伏特加,虚弱的身体重获了力量。
山路并不平坦,有微微的坡度,你喘息着,艰难地一步步向前走着。
山风呼啸,夜空不时划过秃鹰的长鸣,两边的山林间,偶有一闪而过的幽绿眼睛。黑暗森林中,潜藏着数不清的饥饿野狼。
你形影相吊地倾听这暗夜的风声与山音,满头沙子,满身血迹,满腹烈酒,踏着盛夏的月与蜿蜒的山路,不断地西行、西行。
你神情安静,不时喝一口拎在手中的伏特加,像一个真正的沙门,一个苦行僧,你苦思冥想。
天空下起了雨,击起的白浪如渤海的浪潮。
瓢泼的大雨落在你的身上,冲刷走血迹,鲜红的雨水从你脚边流走。
你身负行囊,不停地向西走去,口中轻声念着。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有佛眼不?”
“如是,世尊。如来有佛眼。”
风声雨声中,你从拉萨走到了印度,从众生变成了佛。彼非众生,非不众生。如来说众生众生者,即非众生,是名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佛是已然觉悟的众生。佛与众生并无差别,不过是一念之间。
那一瞬间,觉悟的你获得了如来的佛眼。佛眼看世界,看到了众生万物的圆满,也看到了万法之间的平等。
你看到了一朵野花。你在它旁边蹲下,亲切又仔细地凝视着它。你钻入花芯,变成了它。春天的风拂过你的身体,花瓣轻轻起舞。夏天的阳光落在你身上,你惬意地舒展叶片,秋天你凋零委地,冬天你与泥土同眠。你经历了春华秋实,秋收冬藏,一整轮的腐朽与新生。
冰凉的雨渗入你的四肢百骸,久久蹲下的动作令你全身僵冷,可你如此愉悦,起身再次向西行去。
透过重重的雨幕你看见秃鹰,它与你对视,你将灵魂嵌入它的身体,变成了它。你闭上眼睛,盘旋在高空。山风拂过你的羽毛与利爪,你自由地飞过森林和群山,用尖利的牙齿撕开鲜肉,满嘴血腥。随着一支穿云羽箭射入心脏,你直直地坠落、坠落,经过云层、山腰、树梢,重重地摔入泥土,死亡与大地亲吻你僵硬的身体。
你轻快地向前走去,一棵死气沉沉的枯树立于路边,你的灵魂钻入它的躯体,你变成它。枯枝与落叶自身上飘落,在机器的运作声中,伐木工人将你切割成一段又一段的木材,通过高速公路与山间小路,变成灶台中温暖的火光,与一盘冷灰。
你将灵魂收回自己的身体。
雨停了。
你并无欣喜,也并无遗憾,你只是平静而愉悦。下雨与雨停并无区别,如同生与死也并无区别。
你用佛眼观察世界,万物皆平等而圆满。
你的躯体有些疲惫了,于是你在路边坐下。林中的一抹幽绿越来越近,一匹毛发干燥的瘦弱野狼出现在你面前。
它虎视眈眈地一点一点靠近,尖利的牙齿在口中时隐时现。你坐着不动,慈悲又温柔地望着它。
万法平等,无有高下。它与一朵花没有区别,与泥土和树木没有区别,与你也没有区别。
它是众生,你是佛,你应当渡它。
你想它或许是渴了,于是你往杯盖中倒了一些伏特加,放在它面前。
“来吧,一起喝吧。”
你盘膝而坐,慢慢品饮着瓶中剩下的伏特加。
灰狼戒备地望着你,退后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