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出戏,我们都已经演累了,只是大幕还没有落下,便还要尽职尽责,不能提前散场。
天子御驾亲征果真令大周的军队士气大增,不过两个月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夺回被阿都沁占领的城池,将沧月的骑兵赶回天漠山以北。
然而在归程中叶澜修身中流矢,战报说是小股遗留在大周境内的沧月国散兵游勇所为。但我知道舅舅王甫庭豢养了一队私兵,尾随大周的军队出征。这支私兵以弓箭精良而著称。
大周军队班师回朝那日天降暴雨,叶澜修在疾风骤雨中被抬到凤鸾宫。
他胸口缠着的白布透出殷殷血迹,面颊凹陷枯败。我知道他已是油尽灯枯,不过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见我一面罢了。
叶澜修无力地挥挥手,屏退了殿内的太医和宫婢,空旷的大殿只有我们两个人。
恶有恶报,天道轮回,这是我想看到的结果吧,可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都结束了,这场争斗他输了,我也没有赢。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纯真、善良、信念、内心的富足与平静……
在这场皇权之争中我们机关算尽,不择手段,被同化,被腐蚀,被吞啮,最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10
闪电撕裂雨幕,将大殿照得雪亮。
在轰隆的滚滚雷声中,一声叹息冲破叶澜修瘦骨嶙峋的胸膛,他幽幽道:「其实在我决定御驾亲征之时便已报赴死之念。死对于我来说是最后的救赎。当年我只是流落街头的一个小乞丐,看到小七被人欺负救下他。小七的母亲戚贵妃收我为义子,教我读书识字。可她做梦也没想到她收留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接着道:「义母去世时将小七托付给我。我答应义母会照顾他一辈子的。我以为自己的一生会这样过去,谁知你像一道耀眼的光闯入我的生活。我从你随身的腰牌上窥视到你的身份,你是那样的高贵,是我不敢奢望的幻梦。我身不由己地被你吸引,却又知道自己与你有云泥之别,终此一生都无法企及。直到有一天我从衙门处得知先帝正在寻找失落民间的皇子,生辰八字与小七一模一样,其母的容貌特征也与义母无二。我便存了心思,在你面前假借了小七的身份,又带你去义母的墓地,让你看到墓碑上她的名字。」
他咧嘴无声地笑了笑,「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犹如做梦一般,我入宫做了太子,成了你的叔叔,又做了大周的皇帝。可我不甘心放弃你,于是回绝了所有为公主招驸马的提议,把你藏在深宫,拴在我的身边。」
「小七是你杀的吗?」我终于问出了一直折磨我的问题。
他摇摇头,「我没杀他,但他确实是因我而死。那天你得知我变成了你的叔叔,哭着跑走了。我追了出去,跟在你的后面走了一个多时辰。你失魂落魄,并未发现我。我回家时发现院子里一片火海。小七见我久久不回,自己烧火做饭点燃了灶台边上的稻草,他不懂得逃跑,等我把他从火海中背出来,他已经没了气息。」
他愧疚地闭上眼睛,「我对不起义母,没有照顾好小七,还恬不知耻地盗用了他的身份。」
他继续忏悔着,「先帝将我接回宫后,许文峰找到我,说能助我早日登基,条件是拜他为相,并娶他的女儿许月璃为皇后。我自知身份虚假经不起推敲,唯恐夜长梦多便答应了。我联合许文峰在先帝的寻常药剂里加了超量的乌头,先帝服用后引发风邪之症,浑身瘫软,口不能言。我又怕自己身份败露便想将李晋杀人灭口,举剑之际他说出义母的许诺。我再丧心病狂也不敢罔顾义母的诺言,于是我留了他一命,将他囚禁在隐秘的天牢之中。」
他苦笑,「阿蘅,你如此聪慧,肯定是一早便怀疑到了我的身份。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再做戏的必要,「小七每次说起戚贵妃都唤她是娘亲,亲切自然,倒是你对戚贵妃毕恭毕敬,尊敬有加,亲热不足,不似一般母子。再有就是你对我的态度。你在得知自己是我的叔叔后看我的目光依旧炙热,没有丝毫改变。」
「阿蘅,」他叹息道,「所以你并未失忆,你一直知道悬崖上是我在你身后对吧?」
没等我回答他继续道:「你为先帝的病情忧心忡忡,翻看太医院的记录,又抄录药方拿去宫外的药房询问,你恐怕不知道,你去的那家药房正是许文峰的侄儿开的。许文峰知道你已察觉端倪,恐事情败露便在你出宫时派了家丁侍卫追杀你。我得到消息赶去救你,就在悬崖边上,你回头见到我惊恐万分。我没有推你,真的,我发誓,我可以用义母和小七的灵位向你发誓,我没有推你。你惊惧下往后退,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我伸手想拉住你,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落下悬崖。」
「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恐惧吗?如果你死了,我要这泼天的富贵,要这皇位有何用?我发疯一样跑到悬崖下,沿着沧澜江寻找,心中只想着你若死了,我便也不再独活。皇天有眼,你被一个农户救下了,苏醒后还丢掉了最关键的那段记忆。」
他低声笑了起来,「其实一直是我自欺欺人罢了,我心里一早明白你的失忆是假装的,你恨我害你落崖,恨我害死你的祖父,恨我抢了你弟弟渊儿的皇位,你留在我身边与我周旋,只是为了复仇。而我却心甘情愿地陪你演这场戏,沉沦在你为我编织的旖梦里。我只想留你在我身边,哪怕只是做个戏中人。」
他说了太多的话,气息越来越微弱,眼睛中光芒也越来越黯淡,仿佛将息的炉火。他祈求地望着我,「阿蘅,告诉我,你是爱过我的对不对?」
一滴泪涌出我的眼眶,顺着我脸颊滑落,最终落到他的脸上。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花香的夏日,身着布衣的男子抬眼间便俘获了我的心。
「我爱那个坐在大树下为我编草鞋的莫小武。」
他眼中的神采骤然一亮,仿佛盛放的烟花,随即又黯淡下去。在生命的最后他叹息着说道:「我死后将我随便埋了吧,我不想进皇陵,这个皇位本就是我偷来的,可我……不后悔……若不是偷得皇位,我又如何能与你相守这两年?阿蘅……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吧……」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吐出了盘踞在胸肺中的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元昭三年六月初九,叶澜修驾崩。他死前给我留下一道遗诏,遗诏中封我为皇后。
11
国不可一日无君,舅舅王甫庭拟出奏章,奉我弟弟叶渊为大周第九任帝王。
渊儿蹦蹦跳跳地跑进凤鸾宫,伸出小手指着我的腹部,「阿姐阿姐,小堂弟何时出生啊?他出来后能陪我玩吗?」
我微笑着掏出锦帕擦去他额上的汗珠,「等他能陪你玩了,你怕是又要嫌弃他烦人了。」
渊儿苦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对,不对,舅舅说了,不能叫小堂弟,应该是小外甥。」
我敛了笑意,抚着浑圆的腹部淡淡说道:「舅舅说得没错,是该叫小外甥。」
渊儿坐在我身边,以小大人一样的口吻说道:「可我还听舅舅跟身边的人说,最好是个女娃娃,不然会有诸多的麻烦。可我还是喜欢男娃娃,女娃娃又不能和我玩弹弓。这样吧,若是女娃娃,我就封她做郡主,若是男娃娃,我就封他做个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