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又是如何将你带出宫的?」刘昶沉着脸,光是听她说起,都觉得一阵后怕,可见她那时在偏殿被大梁砸中时有多么绝望,想必那半边兔儿玉佩亦是在那时砸落下来的。
秋水说到这儿,一时倒不好开口,她轻咬着唇,刘昶看得分明,心中顿时会意。
秋水早年在宫中素有贤德之声,纵使贬去了长门五年,可那些曾受过她恩德的宫婢内侍却都还在未央宫,见她落难,岂有不帮之理?
他叹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只叹她能活着便好,至于其他,往后再说。
「你……你的伤若是挪动了,可否无碍?」他动了一动,想要抽回手去看看她的伤处。
不意秋水握住了他的手不放,仍是含着笑道:「陛下且听奴婢说完,奴婢自宫中出来以后,也曾想着要回去,可秋雁对奴婢说,宫里那么多人都要害奴婢,奴婢回去便是送死,倒不如趁此机会在宫外活个逍遥自在。还说,你回宫之后,并未曾在意奴婢死活,连个凶手都不曾追究……」
「她胡说!不是这样的,朕知道你出了事,立刻就赶回来了,朕……朕等了你两天两夜,以为你会出来的,可是你一直都没有……」
刘昶被她几句话急昏了头脑,想不到长孙秋雁居然敢在背地里如此贬低他。
秋水忙拍拍他的手背,宽慰着他:「陛下说的奴婢都明白,是以并没有全然相信秋雁的话,只是后来大夫来了,他说……奴婢受了火伤,本该要用药,但身怀有孕者颇多忌讳,恐药物伤及腹中胎儿,便叫奴婢不要轻易挪动,好生慢慢调养……」她说着,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有了些微的隆起。
刘昶被她一席话惊得双目圆睁,动都不能动弹一分,那放在她小腹上的手更是僵硬得很,片刻不敢落下去,只恐动静大了,要伤了她肚子里的宝贝。
秋水也知这事对他而言太过震撼,由是不等他开口,便接着道:「奴婢细想了一回,奴婢一人的命定然不足惜,可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再则,奴婢知道陛下一直都想要一个嫡长子,如果有这个孩子在,只怕会不妥,倒不如……倒不如不急着回去,待将来有一天,陛下有了嫡长子,立了太子,或许再让他见一见陛下也未为不可。」
她毕竟不是皇后了,没名没分生下了孩子,岂不是叫他为难?故此,她只能先留在别院里。
「陛下往后若是想念奴婢了,可以……可以到这里看一看奴婢,奴婢便也知足了。」她笑着,但眼里隐隐有了泪光,却还是温柔地伸出手,替他擦去面上的泪痕,「能再见到陛下,真是太好了。」
「能再见到你,朕亦很开心。」
刘昶凝望着她温婉的面容,这是自他年少时便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子,她懂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为他委曲求全,为他甘愿舍命,为他在父母和太后之间虚与委蛇。
而他却差点辜负了她。
「你不在的时候,朕曾夜夜对月祈祷,会封你的哥哥为车骑将军,会把你的父母接回长安,会复立你为皇后,纵使没有嫡长子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回来。」
他摩挲着她细长柔和的眉眼,执起她的手,轻轻亲吻着:「而今,上苍终于听到了朕的祈求,不单把你送回了朕的身边,还把我们的孩子也送回来了,朕……真的很高兴。」
昔年贬她去长门,因恐时日久长,再无人同他一般记得她,也再无人同他说起她,是以他私自留下了她宫中的大长秋苏闻,之后她回掖庭,他早早便得了消息,想要见她,却又害怕见到她。
一次次在掖庭永巷辗转而过,每一次于他而言,都是一种煎熬与折磨。
终于,他看到了她跪在那长长的御道上,素白的衣衫委地,衬得她本就娇弱的身躯更加萧索。
他气极,恼极,却也恨极,从心底里巴望着她能知晓,在这世间若无他的宠爱,她将寸步难行。
可她却倔强到底,到头来,终究还是他先低了头。
这一次,亦是他追着她的脚步而来:「朕还有许多话没能告诉你,往后你想住在梧桐别院,想去江都看风景都可以,只是……只是朕还想问你一句,你还愿不愿意再当朕的皇后?」
他一只手紧紧捏住袖口,那里有他早就写好的立后诏书,可他却一直不曾颁布出去。
江都王妃说得甚是,从她入宫,到她为后,里里外外那么多人都没有问过她一声,是否愿意入宫,是否愿意为后,便连他自己,都不曾知晓在她的心底里究竟如何看待他与她的大婚。
她好容易从火海中死里逃生,万一……万一她不愿意……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了。
秋水翩跹如蝶翼的眉睫轻轻扇动,看着他几乎要哆嗦起来的手腕,眼睛里难掩酸涩,他是天底下至尊的君王,是万民之主,何时需要这般卑微?
然而,对着她,他却一次次地放下了身段。
唇间温热的触感尚还残留在手背上,她眨一眨眼,隐去眼底的泪痕,只回手紧紧握住他:「臣妾亦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陛下,此生能嫁给陛下做皇后,是臣妾一辈子最欢喜的事。」
滚烫的泪滴砸落在她的手背,她看见他俊逸的面庞舒展,伴着泪痕,笑容满面。
文德十二年夏,宫中传旨,未央宫以东建长乐宫,复立长孙秋水为后,移长门众人于长乐坤宁宫,同年冬初,立嫡长子刘冕为皇太子,江都王所献梧桐别院更为梧桐行宫。
文德二十二年,距君王偕同皇后迁居长乐宫已有十年光景,未央宫虽与从前一般,待遇如旧,可人人都知,这里与长门无甚区别。
君王不会再来,宫中妃嫔亦不会再得恩宠,她们如花一般,静静在这未央宫中等着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