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时候演技差了些,终归是在舞台上,并不曾下去过。
他听得年轻人在骂骂咧咧,脚步有些顿挫,不算配合,但他知道,这是不应阻止,也不应放任的。
听起来或许有些矛盾,但他并不愿意解释。
于是,这样的年轻人到底是要打趔趄的,脚底磕到了什么,或许是一块金属板,他听闻他的儿子倒在地上的声音,身后有一扇大门关上了。
揭开眼罩后的世界是模糊而具有冲击力的。
强烈的光线充斥在本不属于它的角落,撞在他闭合的眼睑上。
许久,他费了劲地将一只眼睛睁开,将失焦的瞳孔对上位置,摇摆的视线从厂房的天顶上坠落,绕过满地狼藉的建材、机械,和别的什么东西,停在了坐在中央的一群人身上。
不用说也知道,他现在的眼神并不带着半点善意,但对方不会注意到这一点,正如他瞧不见他们的眼睛一样。
这是他猜测的。
“福山,润?这是你的名字?”
有一个人开口了,说话时带了些许卡顿,宛若这简短的句子在他嘴里变成了绕口令,非要在肚子里酝酿一番,才愿意挤出来,又怕被人抢了去,刻意作了小声的姿态。
他,也就是福山润,回答了“是的”,于是那个说话的人揣着手,颤着身子,脚步打旋,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可能是觉得这样比较特别,可以让他在这个厂房里更像个有温度的个体,但无论是谁看来,他都活像中了麻风病,或者是阿兹海默症,总之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是吗?
那个人走过来,距离不短,脚步不快,于是整个厂房里都回荡着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声响,回荡一次、两次、三次……直到彻底没了响动,他才迈出下一步。
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感觉,这样宛如在表演,而观众悄无声息的感觉。
观众是活生生的,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尸体,但在另一层面而言,他们如尸体没有什么分别。
如此的生命是最讨人愉悦的生命,他是这么想的,不求别人理解。
“福山老板,今天的气色,瞧起来不错。”
那人其实根本没有细看福山润的面庞,后者是明白的,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气色”之说。
但他很配合面前人的表演,身子动了动,仿佛告诉别人,他要上台了。
“承蒙关照——”
“不!”
那人陡然提起高声,旋过身来,低头睥着跪在地上的老人,脸上浮现出令人玩味的笑容。
“不敢关照。”
节奏有起有伏,音调有高有低,如果出道,估计是个不错的歌手。
福山润这么想着,向前挪动了一下,但依旧低着头。
于是那人俯下身子,俯下身,越来越低,以至于双腿一弯,蹲在了他身边。
演技如此高明,如同他也是被强迫的,被自己头顶的什么神灵强压下来,动弹不得。
那人就直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不懂什么地方。
由头到脚,又由脚到头。
有时却只是将目光移开,只是蹲着,朝四周,朝四周黑暗而没有生命的地方去看,许久又将视线转回。
福山润知道,人看死物,与看活物的眼神是不同的。
他能理解眼前行为奇怪的这人,因为自己在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杀掉店里的鱼,与喂食家中的金鱼,体验到底并不相同。
目光最后还是转回了他的身上。
“福山,”那人开口了,“你老了,真的很老。”
他应该接这句话吗?
他不是导演,甚至不是主演,在这个舞台上,没人会听一个配角的话,但相反的,配角一旦做错什么事,往往承受了最强烈的狂风暴雨。
于是他到底不敢了,默默地听着,心中给出了同意的回答。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向下,捧起他苍老的右手。
他感受到了年轻却成熟的温度,但温度是断断续续的,透不过生硬的老茧,透不过发白的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