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屠杀,不屈的是英雄,逃生的是凡人。我们不能把英雄视作平常,把凡人骂成贱骨。
王秀楚把大哥安置好,继续和家里人假冒尸体。他们不能全待在一起,如果那样,一个被发现,等于全都被发现,钱没了,东西也没了,再被发现,家里就没人了。有的在尸堆,有的在粪坑,尸堆已有恶臭,粪坑里的臭汤更是恶心,他们藏在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依然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一个红衣服,黑靴子,带着身穿黄背甲随从的满人将领发现了王秀楚。他的后头还跟着好几个扬州本地人。那个将领告诉他,明天就要封刀了。
封刀,就是不许再屠。也就是说,之前的屠杀,是军令允许的。
这个将领给了他们几件衣服,一锭金子,又问他们几天没吃饭了,带他们去吃了一顿饭。
封刀是真的,但下头的人未必全然执行。还是抢掠,还是杀人。
直至五月初二,情况才算安定。这是因为被夺占的州县安置好了清朝的官吏,已经成了清朝的地方。有清兵举着安民牌巡街,让大家安心,又令各寺院的僧人和百姓收拾尸体。
王秀楚看过焚尸簿,前后共有80余万死者。
五月初四,天才放晴,因为连日下雨,路上的尸体都被泡得发青,胖大恶臭。到处都有烧尸的,一时间城内青雾缭绕,到处是哭泣声,鬼神为之含悲。
直至初五,躲在坑洞、粪坑里的人,才陆陆续续悄悄走出。但白天还是不敢留在家里,天没亮就去坟地躲着。
躲着是对的,官方虽不许杀人了,但因为秩序未定,劫掠从来没停止过。来一拨人,就恐吓着让人拿钱拿粮,不听话的就打,用棍杖打,有打死的。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哪个部分的,不过,想来既然官方禁止再杀,就不会有兵傻到要穿制服办事。
王秀楚的大哥身受重伤,头也被砍坏了。王秀楚为他剪了头发,洗了澡,烧灰止血。他把二哥、小弟的死讯告诉大哥,大哥不能说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大哥的伤势太重,终于没有挨过去,死在了重见天日的第二天。
王秀楚说不出话来,唯有同这世上万千失去亲人的人一样,对着哥哥的尸体长声哭泣。
短短几日,一家八口,只剩三人,其他家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扬州的这十日,是恐怖炼狱般的十日。事后,王秀楚把这永生难忘的经历记了下来。相信当时还有不少文人的记录,但是都没能传下来。
亲历记写出后,应当流传过相当一段时间,不仅在南明有刊印,日本有刊印,清朝内部也有流传。譬如清代史学家徐鼒(1810—1862),就曾在他所著的《小腆纪年》中说,他曾读过王氏的《扬州十日记》。但是扬州之事,封口极严,不为绝大多数人所知,所以才有了光绪年间在日留学生抄送回国事件。
没有这样的记录,谁又能知道这繁华之地,曾发生过那样惨无人道的事呢?出现在未来志存的,会是轻描淡写的「屠城」二字,甚至不会出现这两个字。
有不少人对王秀楚所说的80万不予置信,依据明代扬州城的人口规模来否定这个数据,这是正常的,因为这个数字太大了。但是,进而说「扬州十日」是虚构的,则大可不必。
当时的扬州城,是各方避难的场所,城破前就有许多难民涌入。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并不少,民国时,土匪刘黑七对费县朱田镇大泗彦村进行屠杀。大泗彦村修有两个圩子,四座门,还有炮楼,小股土匪不敢骚扰,所以当时很多避难的都往那里借住。本村人口92户,637人。来避难寄居的有近400人,统计1030人。事后统计,村里被杀死了947人。
我们不能说,大泗彦村只有600来人,不可能被杀死900多个,还得出刘黑七没屠过该村的结论。
扬州城外「寸寸节节,精房密布」,城内人口密度更是恐怖,容留了很多人。因此,80万这个数,虽说难以置信,但也是有一定的可能性的。
不可否认的是,个人记叙是有其固有缺陷的。它真切,但因为是单线,不能统观全局,一些回忆和当时的记录对不上号也是有的。但那历历在目的屠杀景象,绝非能够信口编造。正如那铁证如山的南京大屠杀,现在依然有否定存在派、数量商榷派和的确存在派。但是,亲历者讲述的那些恐怖场景,是能够轻易否定的吗?
王秀楚的记叙也是如此的,他个人的经历我们完全相信,但是,它不全面,会让人误以为扬州人民都忙着活命,没有反抗者。
但事实上,史可法死后,扬州城内出现了巷战。
史可法兵败后,刘肇基率所部400人城内展开抗争,其本人与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汪思诚等人全部壮烈殉难。
而扬州城内,官民抗争者也很多,殉国者不计其数。如秀才高孝缵、王士琇、王缵、王绩、王续,武生戴之藩,医生陈天拔,画家陆愉义,市民冯应昌,船夫徐某,等等,都因不屈而死。死节的妇女,也多到不可胜纪。
有人壮烈,有人怕死,这是正常的。
有人残忍,有人恐惧,这也是常见的。
屠城之所以残忍,不仅仅是其执行者的暴虐,还在于宣布屠城者,不一定就是素以暴虐著称的将领,还可能名声不错,如刘邦、项羽、韩信、光武帝刘秀、曹操、唐太宗李世民等,都曾下过这种命令。
屠不屠城,都是事先约定的,胜利者往往是对那些久攻不克,或者拒绝投降的城市进行屠杀,如项羽打外黄,连日不克,等外黄投降了,就把城里年龄大于15岁的男性居民召集起来,全部活埋。
有的屠城甚至没有缘由,只是觉得攻克一座城池,就该搞屠杀。如《清史稿·阿敏传》记载,阿敏问别人:「既然都把城池攻克了,为什么不屠杀里头的居民呢?」攻克一座城池居然不搞屠杀,这件事他是想不通的。
对胜利者来说,屠城是有大大的好处的。城市里有巨额财富,可以激励士卒奋勇杀敌,不费力就让士卒满意。一如饥饿的猎人遇见了猎物,不杀反而奇怪。
不过,屠城一直以来就是无道的象征,所以凡追求「内圣外王」的胜利者,对这种总要隐匿。屠城事大,有的当时就被人宣扬了出去,有的则隐瞒得很好。
正如扬州十日,很长一段时间,它都不为人知,甚至不为扬州百姓所知。但那痛苦的群体记忆,却一直扎根在人们的心里,使人讳莫如深,让人的心中总燃着一团愤怒的烈火。人们用明里暗里祭祀史阁部的方法进行思想上的对抗,意为虽威武而我不屈,超过百年而不止。史可法在扬州人民心目中的分量,就是对屠戮者不服的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