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尚阳堡上上下下的官吏来说,这种事是绝不能犯错的。起先是没有圣旨让放人,他们就不放人。现在是有圣旨让返回,那么就应该立即打发他们走。
试想,落在这样一班善于揣测上意的官吏手里,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这些官吏只会严格执行,甚至加重执行条款。尚阳堡的流放犯,当然要「与披甲人为奴」,而绝不会有赎免的机会。
有人不知道当奴隶有啥坏处,这是由于他们把当奴隶等同于当服务员,没有意识到奴隶时时刻刻都是要受虐的。
奴隶是贱人,这一点明确写在法律中。
之所以为「贱」,同样是打架,奴隶打凡人,罪加一等,凡人打奴隶,罪责就很轻。奴隶骂主子,等同于致人重伤。奴隶打主子的晚辈,罪加二等。打主子本人,直接死刑。杀死主子的,凌迟处死。而主子打奴隶,则不受法律制裁。当然,按法律,主子是有罪的,但实际情况往往是打死不论。
因此,不是奴隶不敢反抗,是法律规定不让他们反抗。一旦稍有反抗,迎接奴隶的,就是法律的制裁。
有个叫康玉的汉人奴隶,在康熙三十年(1691)初夏的夜里,杀死了主子正红旗披甲人阿纳代的妻子忽忽里和他的儿子。平时的时候,这一家人对康玉不是打就是骂。在他们眼里,这个汉子还不如一头畜生,就不给他饭吃。那天,康玉很累,干不动了,阿纳代却还强迫他劳作。
这样的生活,让康玉觉得生不如死,想自杀。想到既然都要死了,不如干一票大的。于是,趁着主子去庄园看地的时候,提刀砍死了女主和少爷。
这是不想活了的奴才干出的惊天大案,结果自然是凌迟处死。
尚阳堡的罪人们,过的就是这样挨打挨骂、不能休息的生活,可能也和康玉一样,累死累活干上半天,连口饭都不给吃。
10人5死5逃,就是对尚阳堡流放生活的最好注脚。
在这种地方当囚犯,活下来的最大希望就是逃亡。因此,在顺治末年到康熙初年,东北的流放地出现了严重的逃亡潮,几乎有一半的犯人选择逃跑。
有人说,古代过关,都得有通行证,所以逃跑是不行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误解。
所谓的通行证,其实就是明代的路引,清代的凭证。但是,路引、凭证这东西,还真不一定非要有,有时候各处大门的门卫也懒得去查。
硬要对比,它类似于疫情期间的小区通行证,本小区的人持有该通行证,非本小区的人,要有证明,没有事由的情况下,是不能随意出入小区的。但是,我们也知道,事实上只有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进门才需要这东西。
清朝初年,地方上沿袭了明中期以来的松散习惯(高压态势没法持续太久),尤其是城市,很多时候根本就不查凭证,在偏远地方更是如此,这才导致屡有逃犯轻松渡过关口的事情发生。
流放犯们逃跑的目的地通常有三种,第一个就是上面所说的原籍,这是清初的犯人常有的选择。
后来清政府做了一系列改进,要求关口严查,还让流放地将军一旦发现有人逃跑,就立即通知罪犯原籍,拿获逃亡罪犯有赏,从而堵上了这个漏洞,使得罪人轻易不敢回家。
第二是人员成分很复杂的地方,比方说招收流民的军队,流动人口很多的州县,成功率很是不低。
雍正年间,一个叫王树丹的汉人在东北给披甲人当了四年奴隶,被打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逃跑。又不敢回家,跑到广东当起了神棍,给人看相为生。后来十分想家,想到自己父亲那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死了没有。于是偷偷回家探望,结果被人认出并抓获。到夜里,又成功逃脱,这回跑到了杭州,依旧给人相面为生。过了几年,又被人认出来,在绍兴府被抓。
第三是蒙古。蒙古地广人稀,经常有经商的马队、丹门沁(货郎),还有成群结队割草的汉人过往。蒙古人好客,留宿外人通常也没人知道,犯人的住宿不成问题,而生活上,稍微低价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就能混过去。
抗粮案的罪犯,选择逃跑的有30多个,不管中途跑到了哪里,最终几乎全都跑回了老家。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一路上都没受到任何像样的阻碍,以至于平平安安地从关外溜进了关内,从黑龙江溜到辽东,过海到山东,又从山东溜到江苏,过江,返回了浙江原籍。
原籍那边的人,似乎不想惹出更大的麻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县里的官员也不过问。就这样过了几年,混到了大赦,逃出来的人们,便开始光明正大组织吃席了。
就这样,流放61人,短时间内死亡17人,逃亡33人,下落不明1人。最终只剩下10个人,在康熙年间被赦,得以以平民的身份回归故里。
而我依然要说,流放之恐怖,不仅仅在于外部环境,还在于世道人心。
这10个人中,成功活下来的,有一个叫蔡础的文人,最后成了半个精神病。
蔡础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人,我可以做证,他在这件事上真的没犯任何错。
抗粮案的起因是,一对书生兄弟补交了多年前的税,税差却把钱私吞,官府让他们再交一次,他们不愿意,被捉到府衙打,一个重伤,一个被打死。引发了浙江台州书生们的集体抗议,蔡础的学生也参加了这次抗议,他本来就没参与,结果学生署名带上了他,他被卷到案中,几经辩白,依然被送到离尚阳堡很近的开原服役,当了多年的苦力,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抗粮案从头到尾,事事都透着荒唐,最荒唐的就是清廷不管那么多,找了个抗粮抗税的借口,整死了那么多的人,而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蔡础服完役回到老家后,神经兮兮地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埋了,绝口不提任何想法。碰见人的时候,别人都奇怪,问怎么你看人的眼神如此凶狠,跟谁有仇似的?又为何总是对着空气和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语?
蔡础听了,只是摆手说:「不知道。」
回乡的蔡础,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和人谈笑,不再是德高望重的鸿儒,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曾开馆收徒,备受人们敬佩的诗人、学者,如今却成了毫无灵魂可言的行尸走肉,想想真是可笑。
7年的流放生涯没有杀死他,却又真真切切地杀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