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纷乱繁杂,天道从不投下视线。走得越高,便离天道越近,唯有各方佼佼者能得到天道的注视,若有人行径不端、恶念盈心,天罚由此得生。
天道只惩不奖,从未听说过从天罚之下活下来的先例。若现在的衰弱是因他在沉睡那一年内遭了天罚,他一定不会活下来——可他如今活得好好的,看来天罚二字暂且与他扯不上什么关系。
但为了保险起见,江泫没有把长发顺回去,而是想再确认最后一次。他将指尖覆上后颈,澄净的银芒笼罩片刻过后,指尖撤开。
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之上,浮现了一枚古怪的印记。
印记是暗沉的血色,长着尖刺,首尾相接结成圆环。若它是完整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悬丝傀儡——为了方便,傀儡的颈后及各各关节都会被艺人打上孔洞,从内穿丝以便操纵支配。
这印记的功效似乎同样如此。可江泫颈后的这枚圆环不知何时被人生生抹去了一半,在光下仍色泽黯淡,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了。
这是他曾遭受过天罚的证明,纵使这惩罚不曾完全落到他身上,只留下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背对着镜子,江泫轻声问道:“现在呢?有东西吗?”
红穗缠上手腕,贴着他的手背轻轻摩挲了几下。力道温和,昭示着宿淮双的答案——“没有”。
江泫松了一口气。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讨厌这两个字,得知并没有所谓的“天罚”落到自己身上,紧绷的心绪顿时松缓不少。
他将长发抛回脑后,端着铜镜放回原位。
院外天已经黑了,沐浴过后,江泫挥散房中光亮,于沉黑的夜色中浅浅睡去。
翌日午间,乌序醒了。
前来报信的是那夜被傅景灏捆在房间里的小厮,看见江泫便眼含热泪地躬身拜过,领着江泫向傅景灏的院子里走。
进了院子,转进内室,乌序果然已经醒了。
这几日有仆人贴身照顾打点,早不似江泫在林中找到他时那般形容狼狈,此时背后垫着软枕靠在床头,正垂着眼睫,就着傅景灏的手,小口小口地喝水。
见江泫进来,他似乎呆了一下,苍白的手攥紧被褥,慢慢垂下头去,涩声道:“……师……尊。”
他的声音很小,很微弱,风一吹就要散。傅景灏让出位,江泫坐上床沿,道:“怎么喊得磕磕巴巴?”
乌序垂着头,抿唇不说话。
他其实早就做好再也见不到面的准备了。最初的最初,若不是元烨的命令,他根本就不会进上清宗;监视友人之余,还在海陵犯下了绝不能为正道人容忍的大错,此后种种更不必说。
他从来没想过江泫回来找他。他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那片林海里头。
他的脸色不好,傅景灏忧心忡忡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乌序默默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说话,从醒来之后,一直惜字如金。
第192章临渊而行5
一定要说话的话,他其实也想不到自己应该说什么。元烨从没将他当人看过,当了太久的工具、过了太久蒙混萎顿的日子,此时忽然又变成了人,坐在富丽宽敞的房间里,坐在江泫和傅景灏的目光之中,乌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这两道视线浇得生疼。
慢慢的,他攥着被褥的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起来。少年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背上顶着一块沉石,将他压得抬不起头。
江泫眉尖微凝,正想去看看他是什么情况,便听乌序用强压着情绪的声音轻轻道:“景灏,我想跟师尊说说话。”
傅景灏原本也是要去扶他的,手已经伸到了一半,闻言指尖微微一缩,又将手撤回去了。
他明白这其中应当有什么自己不能听见的秘密,抿了抿唇,道:“那好……我先出去找南宫先生。”
他独自一人出去了,临走之前带走了房中的婢女和小厮,偌大的房间里头一时只剩下了江泫和乌序两人。
他正想乌序要跟他说什么,便见少年顶着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掀开被子,赤脚下了地。下地之后躬下身躯,双膝跪地,对着江泫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他说:“弟子犯下大错,请师尊责罚。”
江泫眉头皱得死紧,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跪着。然而他刚想伸手一扶,便察觉到手底下的身躯僵硬无比,乌序绷紧背脊,浑身从头到脚、乃至每一根头发丝上都写着抗拒,一定要这样跪着把话说完,他才肯站起来。
江泫无奈,重新坐回床沿,视线在他手腕上停留一瞬,道:“你又犯了什么错?”
乌序道:“弟子进入上清宗,是奉元烨‘监视妖神容器’的命令。落墟峰那位失踪的崔姓弟子,是弟子下的手。窃取祖神留在海陵的神力、在故土搭阵,妄图换生换魂,有违天道。”
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锥心刻骨。在外流浪的日子里,他忍饥挨饿、又受尽冷眼,此时伏在地面,长发遮掩背脊,借着磕头的姿势蜷成小小一团,似乎一碰便能碰碎。
人有皮肉,有骨头。可乌序现在皮肉残破,底下包着的也是一把碎骨。
尊严、傲气、少年意气、复仇的壮志,这些都是乌序的骨头,早已被元烨敲得零零碎碎,徒留一形勉强支撑,让他还能学着正常人的样子行走世间。从族人和长姐衣姬死去的那晚开始,他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曾经奉与师尊的符咒,是作窃神取灵之用。淮双于小城失踪,是我变成师尊的模样,将他骗走的。此后种种,归根结底,错全在我。乌序……”他额头木然地贴紧地面,一双眼瞳沉沉无光。“乌序愧对族人,愧对师门,愧对师尊的教导。一生作恶多端,害人无数,还请师尊……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