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苦(一)
如今正儿八经的百官之首顾清之,竟忽然在家告了病,紧接着便开?始上?表致仕,以年老多病为由,请求辞官还乡。
人人都没将?这当真,只以为顾相这是不满旁人接连弹劾,借此来拿捏刚刚登基、羽翼不丰的皇帝。
楚灵均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不过碍于手上还没有顾家的把柄,只好捏着鼻子遣人去连番慰问,又将?顾清之的致仕表留中不发。
但这老狐狸竟然还不满意,倚老卖老,“带病”再次在朝会?上?请辞,声泪俱下地请求皇帝准他告老还乡。
楚灵均自然还是没允,亲下?御阶,牵着这臭老头的手情真意切地演了一场鱼水情深的戏码,而后?大手一挥,遣了几名御医到顾家为老丞相调理身体。
一般来?说,戏演到这儿,也该停了。再折腾下?去,恐怕就?要彻底惹怒天家,招来?祸端了——可这老头儿竟然还嫌自己脸面不够大,第三?次上?了封骈四俪六、文辞恳切的致仕表。
他就?真不怕戏台子搭太高,到时候下?不来?台?楚灵均将?那封奏章恶狠狠地捏在手里?,心里?已经将?那老头发落了八百遍,面上?却始终笑盈盈,遣人再次往顾家送去慰问之礼。
这时,却听黄门郎来?禀:顾相之子代父求见陛下?。
求贤若渴、尊重老臣的皇帝,自然是温和有礼地将?人请了进来?。
这看着清清秀秀的少年郎,将?他老父亲那副不要脸的做派学了十足十,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家中老父离乡数十载……请她体谅病中老人的乡梓之思。
呵。
楚灵均连连冷笑,心中已经在思考要不要遣个刺客,让那老头真的病得下?不来?床——她现在是没有正儿八经的由头抄他的家灭他的族,但让一个垂暮老人暴毙还做不到吗?
“……譬之孤天之鹤,尚眷旧枝;想彼弥空之云,亦归故岫[1]……”
她冷脸忍受着堂下?那小子的鬼哭狼嚎,眼?角的余光却见派去勘察顾家的人正在屏风处等?候。
她便轻轻招手,示意人过来?。低眉顺眼?的暗探附在她耳边,悄声告诉她顾家女?眷已在离京途中,而顾家的管家近来?都在变卖田庄、家产。
难道……这老头是真心要走?
楚灵均将?信将?疑地起了身,亲切地叫起堂下?那个哭得鼻子都红了的少年郎。
“卿请起。”
那顾家小子抬起了头,直起了身子,但双膝依旧跪在地上?,哭得可怜,“请陛下?稍稍开?恩,成全家父……”
楚灵均本要出?言劝慰,但在看清他眉眼?之时,却莫名觉得十分?眼?熟。她微微一怔,才出?言安抚了几句,而后?召了朝中要员,又带上?这个还算清秀的少年,驾临顾家。
圣驾亲至,这是何等?的殊荣!
况且皇帝在带着朝中大员看望顾相时,还特意嘱托门房不许通禀,不让卧病的顾相奔波。这是何等?的体恤啊!侍奉在朝堂上?的臣子,哪个不希望自己的皇帝是位圣明的仁君呢?
以林文为首的臣子们跟在皇帝身后?,欣慰地与身边的同僚们交换了一个眼?神——陛下?虽然尚且年轻,但还是十分?礼贤下?士、体恤臣子的。
只有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永宁郡主?掩袖弯了弯唇。陛下?这哪是体恤啊,这分?明就?是想试探顾清之是真病还是假病。不过,在同僚们欣慰地赞叹陛下?圣明时,她也掩了眸中笑意,低声附和。
一行?人很快就?跟着侍从到了病人所在的内室。踏入门槛之后?,果然是满室清苦药味。
卧病在床的人连称惶恐,拱手行?礼,而后?再提旧事。皇帝一面上?下?打量着他,一面亲手将?人扶起,这次,她没再一口否决顾清之所提之事,只用着满是惋惜的语气,沉痛哀叹:“先生何故弃朕而去?”
他只是告病,又不是病重……顾清之眼?皮一跳,总觉得皇帝这是刻意报复。但做臣子的,总不能事事都跟皇帝计较,便只能当自己没听见,抹了把泪,开?始跟着哀叹自己年老力衰,不能再忠勤王事。
一场戏演完,皇帝得了贤名,顾家得了殊荣,双方都很满意——就?连围观人员也很满意,万分?肯定自己跟了个仁慈的好皇帝。
虽然不知道这老头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但楚灵均觉得他很识趣,在不久后?的殿试中,还点了那个哭哭啼啼的顾家小子做状元。
权相已退,而新科又是人才济济,有着不少可用之才。朝堂上?的一切都很顺利,但大昭皇帝陛下?的眉头,却始终未曾真正舒展,只因她请遍了天下?名医……但这些人却都对那人的病束手无策。
何其无奈。
人人都说皇帝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然而她广贴皇榜、遍寻名医,却只能看着那人一点点清减,一点点憔悴,满脸病容地在她面前强展笑颜。
楚灵均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一脚踏进蒙蒙的黑夜里?,却不知怎么地走到了伽蓝阁。
她站在这扇并不陌生的朱门之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推开?门,一路行?至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她从来?是不信神佛之说的,可若佛祖当真能保佑她得偿所愿,她便也愿意在往后?都做个虔诚的信徒,多多为佛祖修建寺庙、广积功德。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传来?。
楚灵均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再次朝面前的佛像仔细拜了拜,转身出?了门。
微风乍起,吹散了夜幕中层层叠叠的乌云,映出?满地清辉。廊前不知名的野花,也在月华下?,清风里?,开?始婆娑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