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咸阳时,赵姝就隐约觉出,那芈融虽与芈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侄血亲,可分明对与王孙疾更有默契。她懒得去管那些繁杂政务,可对人心还是?有一份敏锐的。
这一番话看?似为了戚英一人在胡闹,实?则说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个儿在赵国的情势。即便?是?谨慎到顽固的赵穆兕听了,怕也只能被她说服。
而她却说,只是?凭借宦官的每日述报胡乱猜的。
“我怎么觉得,你若能自小将习医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说不准就会成我秦国劲敌。”难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气?,他目中含笑,似欣赏又似讽笑地打趣她。
却被赵姝转瞬无波无欲的眼看?住,那里头连反驳责斥都没有,冰寒温和犹如这天地瑞雪,她没有应声,却已然?将答案给了他。
是?啊,她是?赵戬‘独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费尽心机踽踽攀踏到这一步,世人论起来,尤是?连她出身时的权位都不及。而这样一个人,却原本连双十都活不过。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个五岁上就知自己寿数的人,岂不是?荣华权势越多,便?越能衬出死?后空寂荒芜。再叫她去求索,这些寥寥数年就握不住的烟云,何其残忍。
嬴无疾敛目避开,随口应了句:“秦楚这一代不好再开战了,融弟那处我一定会遣人去。”他转头朝石桌去时,仍是?忍不住淡说了句:“赵戬这个禽兽,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动手。”
背后静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黄蕙花艳得有些刺目。赵姝望一眼东墙下这些海一样浮动的绚烂色彩,忽的忆起些儿时旧事?来,她阖目:“没了药人的血和国师季越,活死?人一样,自有天收他。”
心窝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间便?嗅到些气?味,她睁开眼,对上个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东西。短暂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将大野兔搂过来,狠狠地在它益发壮硕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脉又淌动了一般,嬴无疾拨开兔子耳朵,见她齿白?微露,嘴角压不住得扬起。沉寂许久的一张脸,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样。
“七个月没见,你这崽子,就吃的这般胖。”
她把兔子反复颠了两下,举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点一点湿漉漉的鼻子,闻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无疾始终温色看?她,抬手去她脸上拂去根兔毛。
看?着看?着,他发现?兔头上黏了滩吃食,忙嫌弃地想去除掉,谁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难弄干净。见脏污又硬又臭,底下拢进去的毛倒并没几根,嬴无疾一狠心,便?想着一下拔了这撮毛了事?。
“唧!”谁知这兔子一见旧主?,吃痛之下竟反口就要去啃他。大野兔虽老,两只后腿却实?足有力,这一蹬之下,就腾空跃出秋千。
等它惊觉下面竟还有半丈多高时,唬得当?下更尖锐地‘唧’了记,也忘了咬人,顿时四脚凌空扑腾起来。
这高度跌得不巧,免不得要折条腿。
嬴无疾本是?极轻易能接住它的,谁知秋千榻晃动,赵姝起身捞兔子的动作?太大,失之交臂后一下子自己也没稳住,眼瞧着就似要翻落下来。
他自然?一展臂将人搂抱出来,身形如电,下意识地刚好又伸另一只手去捞兔子。
却忘了左腕早没了从前灵活,兔子重重得砸在腕上,旧伤疼得他一滞,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记。左脚一勾,在离地尚有十余寸处垫了下,大野兔在他靴面上撞了下,一个扑腾四脚朝天得滚落进花丛里。
等赵姝赶过去,小心地重新?翻看?完兔子,发现?它连丝皮都没擦伤后,她长吁口气?,回?头见嬴无疾有些幽怨地正看?着他们。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瞳眸中并无厉色的水波怨色,同他周身气?势奇异般地融合在一处,翡石目色里无助不解,像只受了重伤无家可归的猛兽。
她想起方才一幕,才小心放了兔子,快步回?去,有些艰难地拉起他左手:“几年前我在燕国识得个看?筋骨的奇人,已去请了,也就这几日过来,先?让我看?看?,再误下去不好。”
邯郸入燕,最近处来回?也要二十日,也就是?说,她早就记挂着腰治他的手了。
心底忽然?一热,他由着她捏瞧腕子,另一只手却一下按着腰贴上自己,俯身去她耳边暧昧戏道:“青天白?日,大王急些什么,夜里去榻上好好瞧。”
湿热气?息烫人一般,从耳朵尖漫开,赵姝尤摒起股冷冰冰的意态,在他左腕上轻索一圈。方抬头想要怼两句时,但见他鸦睫纤浓投翳,薄唇略勾似血,鬓裁如墨长眉逶行。分明是?个剑眉星目的儿郎,偏一双眼里氤氲愁怨,入目唯有一个小小的她,这般倾绝颜色赤忱凝望,竟叫她莫名联想起曾经王宫里一个北地入贡的美姬。
那女子的名她早忘了,只记得也是?不会汉话的。她是?北地粟特族的贡品,入宫三月父王几乎夜夜同她安歇,极近荣宠疼爱。可后来,就被抛了脑后。秋日里赵姝在宫里放风筝撞见时,她对她笑,艳鬼一样,好看?是?好看?,可她年纪小却是?径直吓哭了。
仲春入宫连头一年的雪都没看?见,那粟特女便?吊死?在了勤恤殿的后井栏上没了,气?的赵戬填了那口井,剖了她的尸首喂豕,也正好借机征讨了北地才三万人的粟特小国,得了三千匹战马。
飞花忽如雨落,像什么人的魂魄摇散宫墙。许多年后的今时今日,这一段极不融洽地奔跳出来,惹得赵姝心口处猛一阵针刺般酸疼,也分不清是?为哪一个。
这酸疼过于磨人,对着眼前人的戏笑引逗,她竟罕见地没有推拒,反是?乖顺地倚在他怀里,许诺般抬起他的手:“好,药方今夜就该先?到了,你晚上早些过来,我先?给你治。”
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适应,又将重点落在‘早些’两字上,当?下就浮想联翩起来,想着早些过去治手,晚些又做什么呢。
旖旎奇想里,连腕骨的疼都似微麻泛痒起来。
本想再挑弄着占两句口头便?宜,越过她发顶时,远远瞧见那只胖兔子正竖着大耳朵正嗑哧嗑哧地孵在蕊黄的花海里啃花吃。他便?出声提醒了句:“你养的兔子,傻的不拘什么都乱吃,那一片灰扑扑的,可别给毒死?了。”
“哦,能吃的。是?我小时候就种?的蕙花,这一种?难养,十几年了倒长满了……”浅笑着话到一半,赵姝望着那片澄黄明丽的花海,脸色木然?一僵。
因见惯了病历,顷刻就想到一种?可能,她听到自己木着脸一字字说:“你、你是?不是?瞧错了,哪里是?灰色?”
这一句出口,虽未指明,嬴无疾却也立时反应过来。从第一次解毒起,他就请医官开了大热的汤药封住体内残毒。
解完毒会如何,他早有准备,只是?此刻提前被翻到明面,惊惧诧异划过,他却第一时间里,还想着遮掩。
正苦寻说辞,外头宦者令丁丑快步奔来,立在夏苑里,着慌着恼地远远禀道:“王上恕罪,秦国渭阳公主?非要见您,已经闯进余荫殿了,老奴实?在拦不住。"
第92章四散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