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县府出来?,着一身葛布玄衣,满头霜白只用一根鸦青的布带子束着,配一把最寻常的青铜剑,身侧亦只一个差役和两个小仆引着。
秦国贱商,可即便是这等最粗陋的衣饰,穿在他身上,也依旧不是能让人忽视的存在。
有大胆的过往妇人掩唇说笑,日头爬至正中带着晒化世间一切的热烈,将近午膳时?分,长?街上吆喝人语汇作一片。
嬴无疾由一个陌生小仆引着,突然便想在这人流里随意走走,车夫轻‘吁’一记驾马紧随,几个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
或许这世上真有命途,他们原本是要去最热闹的东街访查一番,不防送行的差役一眼瞥过暗巷,瞧见那一群无地无产的苦役围聚着,禁不住‘咦’了声。
平日里这时?候,这群苦役该是去各家铺子帮佣,怎的今日有暇聚了这么一堆人?
秦国复行功爵,这差役立功心切,便立时?将可疑处说了。
赵姝仍在呆立,回想起在伊循城恩师的药札里,从?未见过寒毒还会?让人少艾之年就?满头白发的。
一别两年,去时?他枷锁就?身若修罗染血,看她?的眼里满是戾气?不甘。而?今,异乡遭逢,他目中空茫,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竟多了丝温敦儒气?。
“尔等聚在一处,可是有奸!”
差役的厉斥让她?浑身一震,醒过神来?发现同他不过四五步之遥时?,赵姝本能得?拄杖退到苦役们身后,抵着墙独舐心底百味。
“你们这些人,聚在一处说何秘辛?县台前月才缓了你们的杂赋,可是在密谋什么?”
秦法虽公?却也极为严酷,便只被这差役一吼,十?余个苦役连忙纷纷伏地告罪开脱。
“瘸丫头,就?说你呐!”这差役三十?来?岁,颇有些急功近利,见赵姝未跪时?,自觉受了冒犯,就?要上去动手教训。
“慢着。”却是嬴无疾上前阻了,他一开口,语调温凉和缓,“何须县台免赋,你将因由说明白。”
差役哑然,片刻后还是把这些人的境况如?实铺陈。
“泾武是新法施行的要地,吾王早已颁诏废井田、均田地。不纳赋役是重罪,可你说这些人田产都无,只得?贱卖身力于城中商贾。既无田,何来?的赋缴?”
差役恐深,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应了句:“是小人口误,非是赋,而?是折役该缴的粮布。”
“如?此。”众苦役就?见这白发目盲的公?子忽然躬身朝他们略微揖了揖,众人不知他身份,尚在怔愣,就?见那差役如?临大敌般连忙惶恐跪地。
却被这公?子拦了,只听他苍白着脸温和道,“举凡流民入我大秦,主?皆令各郡县授以丁田。泾武行新法年余,却有无产者众,壬武,你即刻去信成府令,划五十?亩良田分与这些人。”
他说这些话时?,小仆壬武朝后打?了个手势,就?有几个远处跟随的暗卫上前,着手就?去一一登记苦役们的名姓。
到这会?儿,苦役们才算渐次回过味来?。
这十?余人,本都是赵楚边境最穷苦的人家,前些年秦楚、秦赵轮番混战,他们丧亲失怙,无势无凭。病了无药医,累了不得?歇,日夜受雇做工只为与妻儿换一口饭吃。
今日之前,也只有梦里,才敢偶尔梦到自家能有一二?亩立足的薄田。
这些人平白各家添了数亩地,一时?间转忧为喜,纷纷叩首,有为避战漂泊了一辈子的老者,甚至于泣不成声起来?。
这一下,那差役反倒惧怕起来?,还没辩驳,就?听嬴无疾又?补道:“新法复行阻碍重重,泾武田地有限,这不是你能担下的。烦劳回去转告县府,本君知尔等亦艰辛。若良田不够,可差军户垦些新田,分田时?只消录明田亩优劣,届时?按法收赋则可。”
重若千钧的令,从?他唇边溢出,轻飘飘不带威压。这差役也是老人了,顷刻便懂了这话里恩威并施的意头,是不会?降罪的了,忙不迭地附和称是。
言罢,任由差役一一载录各家年岁人口。嬴无疾抬步对壬武说:“随意寻一家铺子吃些,街上有什么,一样样都说与我听。”
恰好巷子深处有脚店在卸货,人语嘈杂,便引得?他转了方向,径直朝赵姝立的角落行去。
“公?子小心!”暗巷老旧路不甚平,他脚下一绊,亏的壬武手快,在人跌地前扶了把,却还是免不得?肩侧歪挤在小巷墙侧。
苔痕青泥顷刻染脏了衣袖,苦役们挤着去载录领田,半丈不到的窄巷,几乎就?是抬手触到的距离。
他举袖拂落青泥,露出一截清骨嶙峋的臂。
似是觉出她?的存在,他无意识侧首,一双染灰的深目扫来?,蒙了一层翳样,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不去排队登记。
“可是个不良于行的老丈?”他目中寂然空茫,不辨悲喜。
苦夏衫薄,他立稳身朝前两步,巷风裹着饺饵汤的油香拂过,葛衣翻飞,高大身影瘦得?脱了形,像一只竹节制成的傀儡人偶,形销骨立。
琉璃易碎的荒诞脆弱感,似一柄利箭直入她?心魂。
她?哽住声息,不能稍动。
她?清楚地记得?,恩师在药札上写下对残毒的定论,只要在两年内敷药施针,除了目盲外,并不至怎样毁伤身体。
他又?上前一步,她?想明白了什么,像被狠狠蛰了下,一抖手,拐棍‘砰’得?砸在泥地上,惊得?她?哑然‘啊’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