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烟木然地听着皇帝的?话,只觉皇帝此人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可怕。魏博二公子的?纨绔名声与他所干的?那些荒唐事,幼时她在燕宫都曾有所耳闻,在萧珏来到燕宫中?时,还出于好奇问萧珏,他小叔叔那些荒唐可笑的?传闻是?不?是?真的?。当时萧珏讷讷回答说小叔叔只是?爱玩些,皇帝便?是?如此欺骗天下人与至亲,骗过了他年幼的?侄子,也骗过如他生父那样的?枭雄,这般心?机深沉可怕,如何不?教人疑他杀兄夺位。
却也都与她无关了,今日是?第十日,今夜她必要对皇帝动?手,而后无论成败,她都会死去?。慕烟望向周围的?喧闹景象,听着人们欢乐的?笑声,想这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能看到这些了。
她此生第一次来到街市,是?小时候与皇兄、萧珏一起,她还和皇兄萧珏约定了以后要常溜出来玩,那时年幼的?她如何能想到,她这一生最后来到街市看烟火人间,竟是?和萧珏的?叔叔、启朝的?皇帝。
暮春晚风轻暖,皇帝边说着旧事边看着身边的?少女,有一句如被暖风挽在心?中?未言。多年前的?他,以为自己走到问鼎天下这一日,必定是?孤家寡人,会孤寒一世。但却不?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的?身边有她。
记着上次小花朝夜他带她出宫时,曾想给她买支花簪,却因发生意外而未买成,皇帝就在此时携她走至一花簪摊,想在今夜再给她补上。但如今时节已是?晚春,当时皇帝所看上的?樱桃花簪等摊上俱没有,他只能另做挑选。
仔细择选一阵后,皇帝心?内定了主意,令远跟在后的?周守恩近前付账,自拿起一支淡紫色的?丁香花簪,就要为少女簪在髻上时,却听她淡声说道:“我不?喜欢。”
正在付钱的?周守恩,立时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坏了,他悄抬眸光见?少女神色淡淡地垂着眉眼,而圣上持簪的?手僵停在她鬓边。心?里?暗敲着小鼓时,周守恩正捏着铜钱的?手,也是?进退两难。
皇帝在十日前是?有让少女不?必再以“奴婢”自称,但她照常恭谨,日常面?对他总还是?一口一个“奴婢”,皇帝听她这时忽然说“我”,一时怔住时,又见?她在拒绝他的?丁香花簪后,自从摊上拣拿起一支杜鹃花簪,就对着摊主捧着的?铜镜,在摊边垂挂着的?灯笼光下,将?这支杜鹃花簪缓缓簪在鬓边。
对镜掠一掠鬓后,少女竟就自顾向前走去?。一个宫女随侍天子出宫,却敢将?天子撂在身后,即使她正受宠,这也太大胆了,何况她如今可还一点名分都没有呢。
周守恩几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少女自顾前行的?背影,想她先前那般宠辱不?惊,这会却恃宠而骄到这地步,只觉她是?不?是?疯魔了时,却又见?圣上并未动?怒,一怔后神色竟似饶有兴味,就唇际衔着笑意,负手跟走在姜烟雨身后。
春夜街市热闹,各家百戏乐舞摊子连在一处,人声鼎沸,笙歌不?绝。街拐角处一胡伎摊前,不?仅数名外邦伎人正围着篝火弹琴跳舞,打赏的?路人也因被欢乐气氛感染,不?自觉加入其中?,同载歌载舞。
热闹的?欢声像是?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四周,将?更多的?人裹进这欢乐的?声浪中?,慕烟望着男女老少歌舞的?身影,望着人潮中?心?燃烧的?烈火,望着春夜里?飞蛾正不?惧烈焰地扑飞向心?中?的?光明,用燃烧自我的?死亡与今夜的?喧闹盛大一同起舞。
一步一步,慕烟不?禁越发走近人群,亦随乐声舞了起来。肢腰款摆、裙裳飘扬间,仿佛是?她九岁前在燕宫最华美的?春云台上起舞,又仿佛是?在那之后,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她在牢笼的?四方天幕下,一夜又一夜疯魔般独自旋转舞步。
眼角余光处燃烧的?火光,似是?她将?死在地牢里?时,皇兄执炬而来的?明光,又似是?她在奔赴白澜江欲与皇兄共死的?路上被启军所擒,夜幕下远处水流泠泠泛着的?波光。又也许都不?是?,那是?从她出生起就在冷漠注视的?漫天星子,她是?谁,慕烟,姜烟雨,抑或就只是?被弃在世间的?一缕孤魂。
她为何出生,又为何活了这一十六年。若一个人无法?自由选择出生与否,无法?自由选择所能拥有的?爱与温暖,那么能够自由地选择因何死亡、何时死亡,是?否是?上苍对她的?怜爱?转啊舞啊,万千思绪似随她在颠倒旋转,仿佛这世间也在与她一同倾倒。
灼灼火光映照中?,少女飘扬的?舞裙仿佛是?在热烈地燃烧,她舞步急旋,舞姿如飞,竟在黑夜里?似比火光还要耀眼,将?周围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像是?蝶,是?困在夜茧里?的?蝴蝶在火中?飞舞,她鬓边花簪上的?赤色杜鹃,红得像在滴血,随她舞步颤摇欲落时又似是?燃烧着的?火焰,似乎落到何处,何处就会燃起烈焰,随她舞步飞扬,这红尘万丈都会陷入火海之中?。
似在破茧而出,在挣脱束缚燃烧时迸发出惊人的?美丽,周守恩从前就知姜烟雨生得好,但生得好的?女子宫中?多的?是?,他也未觉姜烟雨有何特别,可这时却感觉到她似有一种无人可及的?魅力。周守恩暗在心?中?咋舌,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至身前圣上面?上,见?烈烈火光正在圣上眸中?燃烧。
越发旋急的?舞步中?,少女似体力难支,就要倾倒时,圣上大步近前,扶揽住她半边身子。少女就势靠在圣上怀中?,面?上犹因急舞泛着桃花色红晕,眸光亦漾着流转的?火光,她微微喘气如兰,仰面?朝圣上展颜而笑时,竟似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丽,似蝴蝶终从茧中?飞出,挣脱了所有束缚,在夜色中?展开了绚烂的?双翼。
一旁周守恩只觉少女这会儿如是?饮酒之人,似是?有些醉了时,又见?圣上动?情地凝看着少女,火光中?亦眸色如醉,想这二位是?虽未饮酒,情已醉人了。
从繁华街头到在酒楼一角落座,这二位似还醉意未消。当不?远处有真吃多了酒的?狂徒,大声议论起关于圣上的?种种流言,说圣上迄今未有子嗣是?因身体有隐疾,使得他们这些侍奴个个后背都在冒冷汗时,坐在圣上对面?的?少女,却一手托腮,眸光流漾如星地望着圣上,吃吃地笑了起来。
周守恩见?圣上本来微有羞恼地看了少女一眼,见?少女仍似醉酒般笑靥如花,眉眼间也浮起笑意,语气无奈地道:“不?是?这样,朕……”圣上微一顿,一手越过桌面?攥握住少女的?手,轻声说道:“朕只是?慎重些。”
真不?似流言所说体有隐疾,皇帝迄今未有子嗣,只是?因他在孩子的?事上的?确慎重。虽然作为一朝天子,应只想着多有子嗣就好,但皇帝在孩子的?事上另有一番执拗心?意,总认为孩子应当自出生起就得到父母真实的?珍爱,而不?是?虚假的?、可笑的?。
皇帝未曾得到过真实的?父母之爱。他的?生母深深憎恨他,从怀有他时就想方设法?要除去?他,甚至不?惜拼却她自己的?性?命,在无法?成功后便?日夜诅咒他无法?降临人世。他的?生父亦痛恨他,因他的?存在使生母难产离世,生父恨他夺去?了此生挚爱的?性?命,内心?对他唯有冰冷的?憎恶。他的?养母亦恨毒了他,她在人前不?得不?将?他视作亲子百般宠爱,然而那每一句疼爱的?言语后都淬着怨恨的?毒汁。他们皆恨他,他们皆希望他从来就不?存在于世。
他们既不?爱他,皇帝自年幼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爱自己,许多事上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在日常衣食上也总是?挑剔不?已,令魏博二公子纨绔骄奢的?名声十分响亮。他已是?竭力爱自己,可心?却像是?一只到处开裂的?破瓮,无论这些年他如何用自爱去?填,倒进去?的?水总会流出,瓮总是?空虚,甚至即使他已得到了皇位,这瓮却似连天下都无法?填满。
何时心?意欢喜充盈,在她与他两心?相悦之时,皇帝不?禁紧握住她的?手,想若是?她,他不?必慎重,因他与她若有孩子,那孩子定会得到父母真心?的?疼爱。
酒楼大堂的?戏台上,正有伶人咿呀弹唱,一句“旦夕不?相离,比翼若飞鸾”婉转缠绵着楼内飘逸的?醇郁酒香,令人虽未饮酒,心?却越发醺醺欲醉,皇帝凝看着少女道:“那日朕有听到你和韫玉说话,你说至死都不?离开朕,是?真的?吗?”
少女嫣然颔首,“陛下若死了,我也不?活了”,酒楼灯火落在她眸中?,她眼波流转如揉碎了漫天星光,“我与陛下生死相随。”
第26章
亥正时,清晏殿灯火通明,周守恩见圣上沐浴更衣后,就走到御案旁,含笑凝看着案上铺洒的几张芙蓉洒金笺。似在思量也似心里已有决断,片刻后,圣上提起?御笔,在其中一张笺的“俪”字上的画了一个圈,说道:“这是她的封号。”
因?早就觉得?姜烟雨该入圣上后宫,今晚又见这二位情意醉人,周守恩对圣上此刻这句话半点不觉意外,恭声“是”了一声,又陪着笑请示圣意道:“司宫台安排居所用度等需遵着位份,还请陛下示明。”
一般宫女出身的女子?,初次承幸后只能被封为后宫最低级的采女,但圣上对姜烟雨宠眷优渥,姜烟雨可能会被封为宝林甚至才人。周守恩已在心里暗暗给姜烟雨的位份往上抬了几级,以为不管圣上说出什么位份,他都不会感到惊讶,却在听到一个“嫔”字时,犹是心中一颤,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是说‘嫔’……”周守恩难掩惊诧之意,想再询问一遍,确认圣上是否真要给姜烟雨仅次于后与妃的九嫔之位时,却见圣上沉吟须臾,又说道:“罢了,还是封为妃位吧。”
周守恩心中腾起?惊涛。妃位不是小小的采女、宝林或是才人,若圣上真要令一宫女一步登天?为妃子?,那这事?就绝不只是小小的后宫之事?,而会惊动永寿宫的太后,会在前朝掀起?轩然大波。圣上虽日常行事?有时会似从前的魏博二公子?不拘一格些,但在与前朝相关的事?上,向来是理智清醒的。圣上这会儿的举动,在周守恩看来,真似是醉酒之人。
周守恩知?晓圣上的独断性情,也不敢以内监身份议涉前朝之事?,可直接封一宫女为妃之事?,实在是惊世?骇俗,他已可想见明日消息传出后,大启后宫前朝乃至天?下四海,将?会是如何?物议沸腾。明知?不可劝谏,可又委实觉得?圣上行事?荒唐,周守恩欲言又止,“陛下……”
皇帝知?道周守恩想说什么,但他不在意。皇帝是在皇兄驾崩、启朝危急时有了后宫,当年那场选秀纳女并非是他个人私事?,而是时势与朝政下的产物,他当时选纳女子?的标准也非出自个人喜好更无?情意,全?是朝堂势力博弈,是皇家对前朝势力的安抚与拔除。也因?这缘故,他后宫中的女子?俱出自高?门,姜烟雨宫女出身已是卑微,他不想她再因?位份卑低,在后宫中受人轻视欺负。
一宫女直接封妃,皇帝自然知?道此事?能掀起?多?大的波澜,也知?自己行事?荒诞。可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情,热烈澎湃在他心头,好似她今夜在篝火旁起?舞时将?火焰也燃灼在他心头,尽管已回宫许久,那灼灼烈火犹在他心中燃烧着,灼烫着他的血液。
“俪妃”,皇帝喃喃道出她的位份,目光不远处是她留在几上的绣箩,眼前仿佛又是她今日在此低首刺绣的情景,柔暖的春阳透窗拂在她的衣发上,他静静看她,心中之温柔平和此生前所未有,他要这缱绻温柔,伴他一世?。
“就封为俪妃”,皇帝决断道,“明日吩咐底下择吉日备吉服,准备封妃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