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晋
“你之前便看出来了吧,”霍雪拿起杯子,神色平静地注视着里面淡色的茶水:“但却什么都不说,像个看客。”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能听见屋外风吹过树林的“簌簌”声。
桌子上的火苗光芒黯淡,观真大半的面庞都被掩在黑暗中,端坐的身形仿佛被暗夜披上了一层缥缈的纱。就这么静静过了半晌,他再次缓慢地拨动起念珠:“众生皆苦。”
“嗤,”霍雪豪迈地饮下茶水,冷笑一声,言语间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瞧大师这话说的,那之前死在这里修真者,就不苦了?”
中州那边明显还没感觉到这里的异样。也对,一个任务接下后未在限定时间交付,就会默认没有完成,重新挂上去。这个任务性价比不高,会接取的可能性本就低,练气修士又多如牛毛,除非连续死亡的人数达到一个数量,不然不会引起警觉。
但死了就是死了。
现在听见观真说“众生皆苦”,她只觉得像是一种开脱。
经历过宗门里的那些事后,霍雪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当时宗主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大义”,认为牺牲闻月厌一人没什么大不了,但说到底,不过就是把集体的利益强行和个人衡量。现在不也是如此么?
因为这些村民是普通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好像就变得情有可原。那前面几位接到任务的修士又做错了什么,要白白失去性命?
想到这里,霍雪眉间飘出了几缕黑气,甚至在心中涌出了一阵冲动:不如干脆把这些人都杀了算了!
“阿弥陀佛,”思绪纷杂之际,一道清凉的光没入她的眉心,观真看向她:“施主,静心。”
她按着眉心,缓缓呼出一口气:“谢谢,刚刚……是我失言。”内心那些负面情绪,好像突然一下全涌上来了,自己还丝毫不觉,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出那些话。想到这里,她都有点脚趾扣地。
这个地方实在古怪。
从刚刚踏足那一刻起就能看出来,这处山坳地势奇特,浓雾经久不散,村民鬼祟,对黑暗无比恐惧。但霍雪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中招,只是在这个房子里呆了一会儿而已,四周一切如常,甚至连喝的东西都是自己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无妨,”观真没有出言宽慰,而是转头看向房门:“来了。”
霍雪顿时抓紧了放置在身边的断剑。
屋外的风忽然停了。
空地上堆起的柴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隐隐的一点火星在木炭上忽明忽灭,天上的圆月藏于雾气之中,只能看到模糊的金色轮廓。整个黑夜像是被雾气裹挟着,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方。
溪水碰撞在石子上,细微的声响中,一只歇在树杈上的乌鸦从羽毛中支起脑袋,它转动着脑袋,像是看见了什么,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紧接着,周围树上所有的乌鸦都惊醒过来,它们一边惊叫,一边扑棱着翅膀,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开始盘旋。
“啊——它们又在叫了,它们又在叫了!”白天里差点推女儿入水的那个的汉子,长得满脸横肉五大三粗,此时却蜷缩房间的角落,捂着耳朵瑟瑟发抖:“这次死得是谁?这次又会是谁?!”
一个面目温婉的女人不断地轻抚着他的后脑:“没事的,你很安全,不要再闹了,孩子要被吵醒了。”
旁边的土炕上,小女孩头上的辫子已经松了下来,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双目紧闭,沉浸在黑甜的梦乡中。惶恐不安的男人循着声音望过去,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使劲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你说得对,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再这样了,我……”
屋外突然响起了指甲挠门的声音。
仅仅依靠听觉,就能感知到,木制的门板在被指甲从下至上缓慢地抓挠,中间无数次下滑——就像是谁在努力的,依靠指甲的抓力往门板上攀爬。
屋里的男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出,面色苍白,冷汗从额头不断滑落。
与此同时,相隔不远的村长家,满头白发的老人今夜也不曾安眠。他面容憔悴的大儿子正将耳朵紧紧凑在门板上聆听,自乌鸦的叫声和扑棱翅膀的声音后,他就一直紧张地吞口水。
村长盘腿坐在炕上,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向被风吹出破洞的窗户:“到第几家了?”
“在大壮他们家。”男人摸了摸脑门上的汗:“下一个就是我们了。”
“挺过这一会儿就行……”
那股指甲抓挠门板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因为屋里一直没动静,中间还传出一些细碎的说话声,但要仔细去听,什么字符都凑不出来,像是截取的谁梦中的呓语。李大壮牙齿咯咯作响,直到那个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他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身侧的女人轻柔地抚摸他的后背:“没事的,他们走了。”
“嘘!!”李大壮赶紧一把捂住妻子的嘴,眼里的惊恐丝毫未褪:“他们还在,他们在等……”
“爹爹,”一直在床上安睡的小女儿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着自己的眼睛:“你在和谁说话呀?”
“当然是和……”
李大壮一瞬间惊恐到眼睛几乎从框中脱出,脖子像是忽然卡顿了一样,将视线一点点投向“妻子”。随着他颤抖着一点点缩回手掌,面前面目温婉的女人,嘴唇也在越拉越大,直至耳边,露出肌肉的纤维和混合着污浊的牙齿,在张合之中,她脸上的腐肉掉落,吐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温和字句:“相公?”
一声嘶哑的尖叫划破了夜空。
本在静静等待的两位修士对视一眼,一同站起身。观真眼中带着些许凝重,霍雪拿起断剑,往前两步,谨慎地推开了关闭的门。
随着嘶哑的“吱呀—”声,门外的景象也暴露在了眼前:幽暗的夜空,浓郁到近乎没有能见度的雾气,整个村子好像都陷入了白雾中,湿冷又缠绵的雾气形如实质,一眼过去,所有景象都变得格外模糊。
院门外高高挂起的那盏灯笼还亮着,照出了一圈橙色的光。两人谨慎地走到院门外,霍雪将灯笼取了下来,试图借着这并不充裕的橙光,照亮脚下的路。
然而,她刚跨出去一步,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回头一看,观真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翻滚的浓雾中,只有自己提着灯笼,好像忽然迈入了一个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