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你不?知道吗?言笑她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只有?一个妈妈,大家都说她妈妈是勾引——”
后面难听的话,被语文老师及时打断。
七八岁的孩子能懂的东西?有?限,灌输进他们大脑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在家庭中接受的教育,此刻他们会如此无遮无掩地倾吐着自己尚未察觉到的恶意,只能证实他们的父母长辈是如何肆无忌惮地拿别人的家世当作八卦谈资议论,她也有?理由相信,原版本会更?加难听。
在嘈杂的嬉笑声里,言笑主动屏蔽掉自己的感官,自然而然地错过了老师担忧心疼的目光,她跟随自己的思绪漫步到外太空,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个坑坑洼洼的陨石坑,她将自己埋了进去,闭眼,思考。
时间和空气?一样是静止流动的,也因此,她获得了足够充沛的时间反思自己犯下?的愚蠢错误,而这个错误可?以归咎于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的身世已经在桐楼传出了千百个版本,比她绞尽脑汁编写出的作文还要生动百倍,所?有?版本里,都是围绕一个既定事?实展开的——几乎全桐楼的人都知道她没有?爸爸。
一个草木皆兵的地方,自我?标榜道德感强的人是不?会在意一个人撒谎的原因,他们只会关注她撒谎的本质,显然她撒的谎要比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要严重得多。
撒谎的孩子是不?乖的,不?要和撒谎的孩子做朋友,饶是言笑在心里呐喊了不?下?数千遍“别被庸俗的价值观绑架”,围在她身边的那些?伙伴还是随大流渐渐离她远去。
在桐楼的十八年,她只有?一个说得上的朋友,也就是蓝桉书店老板娘,因为她们有?着相似的经历。
离开桐楼后,她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些?,就像为了填补儿时的空缺,她开始广交朋友,外院的也不?放过。
比起情侣,她其实更?想和宴之峋当普通朋友,他身上有?着很多她没有?的东西?,作为一块残缺的拼图,她需要形形色色的小块加以填充,缝补,自然也需要他。
怪就怪在她的心不?太受控,为他心动,就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一样,远在她的计划之外。
听完她阶段性的转述,宴之峋才意识到当他提及言悦这个名字时,她倾泻出的怨怼是为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言笑回到正题:“大一下?学期,萧郁他爸妈第一次找上我?,今天是他们第二次来?找我?,两次的目的完全不?同。”
说来?讽刺,她第一次对那个男人有?了具象化的印象,是在今天,通过一张黑白照片。
他们说萧郁死了,是自杀的,半年前?就死了。
另外,这事?言文秀已经知道了,前?不?久她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告诉她了。
宴之峋沉默了会问:“你说这次和言出有?关,具体他们都说了什?么?”
言笑冷嗤,“能说什?么?死了个儿子,就想要曾孙了呗。”
宴之峋跟着冷笑,“他们配吗?”
言笑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干涩的唇,“一开始他们还想要我?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去找了个大师算了下?我?的八字,说我?命里跟他们犯冲,认祖归宗后只会引起家门不?幸……一群蠢货,这么爱算命,怎么不?去算算自己能活到几岁?”
宴之峋喉结滚动了下?,脸被阴影切割出了凌厉的弧线,“思想迂腐的老古董就喜欢干这种?神神叨叨的事?。”
言笑一顿,莫名从他的嘲讽里听出了深意。
宴之峋无意识地抬手,摁了下?伤口,“我?十五岁之前?叫宴峋,当时宴瑞林的直属领导最信这种?怪力乱神,非要介绍道士给我?们全家批命,轮到我?的时候,说我?的二字名将来?会和宴瑞林的运势冲撞,宴瑞林不?信这些?,但为了讨好他那位领导,就把我?名字改成了现在这个,我?是从那天起,成为的宴之峋。”
空气?短暂地安静了会,言笑仰面,没头没尾地问:“你有?没有?尝过雪的味道?”
“我?没事?尝它做什?么?”
“你就不?好奇吗?”
“不?好奇。”
“行吧。”
五秒后,她又跳了个话题,语气?很轻,还带点哑,“言出他爸,他们不?要我?,只要言出。”
在知晓自己的身世前?,言笑自认为打破了上帝交付到她手上的人生剧本,现在看来?,她打破的只是一个阶段的封印。
从来?不?是她在挑选自己的未来?,而是她在被无形的规则挑选、支配着,她或许是特殊的,就是没那么特殊,依旧是蜉蝣一般的生物。
没有?人能一直赢,她知道的,但她就是不?想输,输给这操蛋且让人忍不?住高呼麻了逼的人生。
但结果她还是输给了身体里的血液。
哪怕对方没有?养育过自己一天,亲情刀,依旧刀刀致命。
提到言出,言笑就多说了句:“其实我?生下?他的目的没那么纯粹。”
说白了,她就是在跟现实赌气?,赌自己和言悦、萧郁他们不?同,能一体两用,扮演好父亲、母亲的双重角色。
但现实是,她连最基本的母亲都当不?好,光有?那种?赌气?的想法,她就是不?称职的,她错得离谱。
宴之峋目光凝在她脸上,“别妄自菲薄,言出很乖很聪明,你把他教得很好,所?以你是个好母亲。”
言笑也看他,方才的惝恍一扫而空,眨眨眼没脸没皮地说:“你说是我?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