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鼓点声越发汹涌密集,不死不休的架势仿佛有巨锤在敲击她的脑袋,一瞬间又将她拽入无边血色花海中,曼殊沙华本就是盛开在忘川河畔指引亡灵的圣物,无数蕊丝勾着她堕进散发着奢靡气的万丈红尘之中,前尘往事呼啸着一瞬间全灌进脑海里,从呱呱坠地到第一次下海捕鱼,再到遇到小白龙,再到和小白龙分离被母亲卖入宫中,到遇到摩柯,到入宫,到捡到沈易将他藏起来,再到被玉宵玉陶发现投入大牢又从大牢里出来,她日夜盼望着沈易平安凯旋,在风雨交加的夜里终于等到了他回来……
是他抱着她告诉她一切都是噩梦,是他牵着她的手,言之切切凤眸里全是她:
“我会娶你。”
骤然鼓点重重落下,平地惊雷般脑海“嗡”的一声响,彼岸花尖利的一声叫喊犹如一把刺刀划破如梦似幻的甜蜜假象:
“主人这是幻境!这是假的!”
那双满眼都是她的深邃凤眸倏然消失了,包括那温暖的胸膛以及那双安抚她不安的温暖而宽大的手掌,或许它们从未出现过,转眼阿沅又置身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沈易就站在她面前。
不,应该叫国师大人。
他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上,指尖在她细白的掌心划过,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闪着鎏金的符文脉络,亮了一瞬又熄灭了下来。
不知何时,恼人的鼓点声停了,彼岸花的声音也消失了。
因此沈易的声音愈加显得清晰,清晰到残酷的地步。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招仙术。”他抬眸,定定的看着她,墨色的瞳仁仍满满映着她,眸底却泛着森冷的光,一丝一毫温情也无,幽潭似的凤眸深不可测,冷冷注视着她,“‘金蝉脱壳。’这招可在危急关头保你一命,切记,只可用一次。”】
她看到自己的双眸仍是蓄着光的,她看到自己上前追问,她想问玉宵玉陶有没有为难他,她想问他的伤好了没,她想问他有没有受新伤,她想问的太多了,然而沈易却率先松开了她,背过身去,语气很冷宛若寒冬刮骨的刀:
“若不是你优柔寡断放不下你所谓的朋友,今日何至于此?我堂堂上仙何至为他人手中刀俎?我累了也倦了,不会再陪你无理取闹了。只要你别再那么蠢,‘金蝉脱壳’自可保你性命无虞。我言尽于此,今夜过后你我不再有瓜葛。”
话落,青年背影决绝,阿沅怔怔望着,不自觉红了眼眶,太阳穴撕裂般的剧痛,嘴里喃喃着:
“不……不是真的……”
她下意识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将要抓住衣角的时候,一只手攥住了她随即被纳入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与她额角相抵着,字字句句告诉她:“只是噩梦,睡醒就好了,睡醒就好了……”
登时太阳穴又是重重一击,阿沅几乎跪了下来,脑海里响起彼岸花尖锐的嗓音:
“主人!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陡然天旋地转,日夜颠倒,没有那道和煦的嗓音没有那双温暖的手,只有她一人躺在冰冷的血泊里,胸口冰冷,汩汩淌着冷血,这才是真的。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从未成过亲,她成的哪门子亲?早在那个雨夜里,她就已经死了。
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淌在血泊里的自己,双眸暗淡,宛如一条死鱼,尚有一口气却也是徒劳,胸口机械的起伏着喘着气,分明死的透透的。
电闪雷鸣映出一人颇为狼狈的身姿面貌,沈易居然真的在最后赶了过来,他看到她的死相会是怎样的面容?是惊是疑还是“果然如此”?她完全不知,因为她那时死翘翘了,魂都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倒也印了他的话,没想到最后一面他们不仅是再无瓜葛,而是天人永隔。
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全然对。
她死了……但也没完全死。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在被“摩柯”剜去心脏的关头,她使了那个“金蝉脱壳”术。沈易的担忧总是对的,她总是不能完美的使出咒法,“金蝉脱壳”让她以舍去肉身为代价保全了自己的魂魄,却也有副作用。副作用便是忘却了前尘往事,宛如稚子以游魂的方式重新在人世走一遭。
而她遇到的第一个鬼怪便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日日对着水镜梳洗打扮的可怜画皮鬼。一魂一鬼日夜作伴,阿沅啥也不懂,那可怜的画皮鬼也做鬼不久,两眼一抹黑以为天下可怜鬼都是如她一般的画皮鬼,而阿沅从沈易处习得的半吊子幻影术倒也和画皮鬼独有的画皮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便也以为自己是只可怜的画皮鬼,只可惜相伴的日子太短,那画皮鬼寻那负心汉报仇去了,后又被高僧降服,阿沅便又只剩下一人独自飘荡,从来没人告诉她怎么作为一只魂魄生存下去,她会的太少又完全不懂因此总是被一些来路不明的小妖欺凌,飘零许久误打误撞下倒修了人身,后面犹如走马观花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
她见过高山之巅,也见过海域之广,见过世上最最险恶之人也见过最最可怜之人。她见过好山好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完全都是不愉快的经历,她也曾有过快乐的记忆,只是那些记忆总是苦乐参半,她见过那么多人,她见过那么多比她快乐的或者比她不快乐的人,可即便痛苦,总有叫人愉悦,叫人想起就会会心一笑的事,即便是痛苦的,也总有人甘之如饴。而这样的痛亦或是快乐的体验和回忆她都没有。
她就像是一面水镜,呈着她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的人带来的形形色色的往事,可风起波澜一切就散了,因为没有一件是属于她的。
天地那么大,她见过那么多人,却只有她一个来路不明,大家都有来路和去路,只有她,什么都没有。
她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她开始有意无意寻找自己的根,寻找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记忆。
哪怕那个记忆可能……没有那么美好。
然后她遇到了季陵和薛时雨,还差点被季陵扔到了炼丹炉里,然后她有了新的栖息地——油纸伞,然后到了芙蓉镇遇到了琯琯,然后和季陵分道扬镳遇到书生,然后遍地看不见尽头的行尸,然后又到了金庭不死乡……
然后到了这儿。
到了现在,到了此时此刻。
她全想起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寻到了不是那么美好,却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