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光照在这沙石遍布的河滩之上?,就这一瞬,砾石映出的霞光一闪而过,半面的良余山终于?摆脱了日照,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暗之中?。
那密阳坡中?,早已破败不堪的房屋瓦舍,更是没了一丁点亮光。甚至那广袤夜空中?星星点点的星光,都比这一片漆黑,分不清哪里是影子?哪里是屋舍的残破村落要热闹些许。
哪怕早已入秋,似乎有夏夜的蝉鸣,还未燃尽生命一般不知疲倦地响着,几乎融入这沉抑夜色之中?。就在这缓缓流过的夜里,终于?,有烛火爆开?,那镇上?唯一一家还存着的客栈,亮起了灯来。
微弱暖光隔着纸窗,本就忽明忽暗,于?是再不能刺破这宁静如死水一般的深夜,远远地望去,恍若镇中?一颗孤独的星,与天上?那些遥相呼应,似乎也没有什么分别。也许正是因为这微弱的烛光,那蝉鸣似乎也?止住了,只有风吹着望子?,时不时掠过窗台,在地上?留下长而细的影子。
“你可以进去了。”那店主人手中?也?拿着一根蜡烛,冲着云慎扬扬下巴。
云慎原先随便捡了个桌子?坐着,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桌上?茶盏里的茶水早已干得连水痕都不剩了,也?没?有人为他添水。这样一个还算用心修葺的客栈,栏槛户牖,雕梁画栋,不过是旧些,破些,倒也?能显出往日气派。怎奈这客栈之中?,可不止有那么店主人与云慎二?人,他面前?站着的,正是白天不知何时从小巷内,破墙后冒出来的人,有男有女,各个凶神恶煞,身带兵刃,此刻就围站在云慎身旁,有的抱臂守门,有的靠着椅背休憩,有的正对着光,也?不说话,拿匕首去撩那烛火玩。
单看这场景,莫说是云慎了,就是观里的道士、庙里的和尚来了,也?拿不出此等的闲情雅致与定力,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有闲心去瞧那客栈中?的风景。
如此说来,店主人这一声唤,虽然语气不善,却实在是救了云慎半条小命。
他应声睁开?眼来,把椅子?往后一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般的客栈里尤为刺耳,有人的眉头一皱,看向他的目光越发冰冷,以至于?云慎一直进入走廊,一只脚迈过那暗门的门槛后,仍觉得如芒刺背。
暗门后,又?是一条走廊,把眼看去,烛火映衬之下,能瞧见这墙上?也?是刻着花纹,不间断地从门口?一直到火光照不见的暗色之中?,与那石材天然的纹理相错,仿若一体。若是细看,还能瞧见这灰白石砖上?若有若无的些许血痕,亮光一照,更是在这规整石刻下显得瑰奇极了,仿佛就是这数百年来,密阳坡这片土地里渗出的血痕一般,委实是浑然天成?。
云慎自然不止见过一次这样的暗门、暗道,单说那论?剑台下的暗门,他便“有幸”进去过一次。
只是那论?剑台,是以木制的暗道,又?只设了一间房,也?称得上?是金碧辉煌,与其说是密室,说是会客室,倒还更贴切一些。
而石道,显然就不同了。道中?密不透风,连光也?不能穿过这有如实质的黑暗。不难想像,在过去的数年,数十年中?,有多少孤魂野鬼惨死在这地下,哪怕苦苦哀求,那呼救的声音也?无法冲破牢狱一般的土地里。
这哪里是客栈,分明是哨站。
但云慎行这一路,却不曾分心去瞧,只目不斜视地同店主人往前?走着,到长?道尽头了,又?镇定地停下,其脚步如此自若,若落在旁人眼中?,大抵会误以为他才是那个客栈店主。
“到了。”那店主人走在前?面,不曾察觉,还出声提醒了一句,又?回过头来,似是有话要说,却又?俱于?什么,张了张口?,只把这尽头的门推开?,递给?云慎那照明的烛灯,便默然退下。
云慎长?腿一抬,进入这密室之中?。
室内竟真不曾有灯火,只有云慎手中?这点微光,勉强映出一屋冰冷的刑具,兵刃。正对面摆着个铁制桌案,案上?坐着个人,几乎也?隐于?黑暗之中?,连开?口?说话也?显得有些生疏,嗓音更是带着不似活人的沙哑。
“你……是如何得知马匪一事的?”那人问。
“我捉了马匪,与官府互通有无,自然就得知了淯南匪患猖獗。至于?这背后之人,也?不难猜。”云慎道。
那人摇了摇头,脖颈也?许久不曾活动似的,骨头与关节发出沉闷的响动,那响声在逼仄的房间里幽幽回荡:
“不……你在说谎……不要用这样拙劣的谎言骗人!以你这个功力,根本不可能斗得过马匪!”
云慎敛下眼眸,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似全然不惧那人语中?的威胁,又?往前?迈了两步,顺手,从容地将门掩上?,方道:“确实,我既不会武功,身体也?瘦弱,连蛮力都使不上?来,又?何谈制服那为恶一方的马匪呢?”
房间内一片晦暗,除却那微弱烛光能触及的点点明亮,便只有那坐在案前?的陌生人,双目正正映着云慎掌中?烛火,倒是明光炯炯,凶戾迫人。
“……你什么意思?”那人在阴影中?舒展了一下手指,问,“若把这里当作公子?哥们游戏人生的地方,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把手臂抬起,悠闲地撑在这铁案之上?,于?是那手指也?终于?暴露在微光之下,只见那指节细得好似皮包骨头,指尖却又?拔去了指甲,露出一块一块生而黑的血痂,赤裸在外,随着手指生锈一般缓慢而生硬地点在铁案之上?,看着便教人遍体生寒。
云慎却只是扫了一眼,仿佛不过看见很?是寻常的事情一样,不曾停顿地又?收回了视线,缓缓笑道:“此前?不过是想求个敲门砖,所以夸大了说辞,想让阁下容我见一面,再把消息递给?你们……谷里?城里?不过阁下话说得实在有些武断,手上?功夫没?有,可人也?不止用蛮力斗殴这一个法子?,对不对?借刀杀人、驱虎吞狼,又?何尝不是一条道呢?”
“你嘴皮子?确实利索。”那人沉声道。
“若不会辩上?两句,我的小命恐怕早已葬身在这密阳坡了吧?”
这一句,却是终于?挠到那人的痒处了,只见他咧开?嘴,把细密尖牙都露了出来,阴森一笑,道:“这倒不会,这几年密阳坡来人少了,我正缺药引子?呢,可不会教你就这样得便宜地一死了之……可惜啊,你既这样提了上?头的正事,却是不能用了,说罢,你既已猜出此事背后有我恶人谷,为何不同那些官府通气,反倒要来密阳坡自投罗网,不怕杀人灭口?么?”
“世间事千千万万,我管不来那么多,此番来密阳坡,真是为了观瞻一下先贤遗像。”云慎道。
他说得诚恳,面色不似作伪,但那人不等听完便嗤笑了一声,从铁案前?站起,走到一旁的刑架一侧,用那结着血痂的十指轻抚那泛着寒光的刑具,轻柔道:“你若是不乐意说实话,我可以帮你。”
“在下说的,确实是实话。”云慎面色不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到了密阳坡,走进这客栈之中?,见到了你们的人,确实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这个人,旁的毛病没?有,就是有些总也?改不掉的求知欲,实在是想验证一些线索,一些说法,以及还未完全被验证的猜想,便斗胆提了。阁下不必紧张,就当是在下的投名状,与贵派相交,我确实也?有所图——”
“什么猜想?”那人打断他,问,“你听到了什么说法?”
“不是方才就说过了么?”云慎叹了口?气,仿佛犹豫,又?仿佛刻意地吊着那人的胃口?一般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道,“你们派出的马匪,被抓住了,该供的都供出来了,于?是——”
“——怎么可能!”那人断然道,“我也?说过了,不要拿这样拙劣的话来诓骗我!那些马匪与我恶人谷是有干系,可他们去抢掠马匹一事,却不是我们指使的,你再怎么拷打,他们也?招不出来!”
“哦?”云慎道,“那些‘山大王’还不曾和你说过么?那几个马匪确实不曾招供,只是在不经意间撞破了你们埋在临波府的暗桩……这么一说来,这暗线虽然看着不起眼,在你恶人谷的地位却应比你高些,故而他所行之事,包括指使马匪,报信给?临波府,你都一概不知,是也?不是?”
“——你!”
这一番话,云慎说得直白,又?真挚,又?冒犯,倒颇有几分肖似陈澍了。堵得那人面上?愠色炸开?,一时气急,怒得伸手指着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收回来,冷笑一声,道:“看你如此嚣张,话里话外皆是拿话以柄,以此相挟,怎么,你此来,究竟是来投诚的,还是……来刺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