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朝廷已经很久没往西京发军粮,日子其实很艰难,但因为新政实施,大家仍对未来抱有期望。随着新的鱼鳞图册编制,陆续有不少士兵家里夺回了被世家或宗族势力强占的田亩,闲暇之余,大家最关心的事便是土地清丈进行到了何处,何时能轮到自己家,就在大家信心十足、以为好日子终于要到来的时候,猝不及防发生了一件事,让一切都改变了。”
谢琅问:“什么事?”
郑放道:“有徐将军同乡,实名检举徐将军仗着权势在家乡强占乡邻土地。”
“徐将军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自然不会相信这等鬼话。可告状的人带了物证,直接告到了陆允安面前,再加上之前部分武将因为强占田亩被清理的事记恨将军,此事越闹越大,陆允安便和总督府一起审理此案,以平息众议。”
“我们都以为,此案必是那乡邻受人指使,故意诬告,徐将军一定能得到清白,谁料数日后公布审讯结果,竟是那乡邻胜了。”
“我们不信,到总督府抗议,才知除了那乡邻,不少同村人,甚至是徐将军的同宗长辈兄弟,都站出来指证徐将军强占田亩,仗势欺人,且证据确凿,总督府甚至在徐将军家中搜出了那些田亩的田契,上面有徐将军老母亲手按下的手印。”
“之后,徐将军被停职,徐家名下的田亩,也都被收走,分给其他人。”
“我们自然为徐将军不平,可当时狄人卷土重来,战事正吃紧,徐将军反而劝我们,要摆正心态,全力作战,勿要为他鸣冤。徐将军还说,如果以他当典型,威慑众人,可以保证新政顺利推行,他无怨无悔。”
“我们姑且忍了,想着等战事结束,总能找到新的证据,为将军洗雪冤屈。可我们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徐将军竟在家中自刎而亡。”
“原来,徐将军老母听说消息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徐将军,且徐家一贫如洗,全靠那些田亩度日,如今田亩全被收回,日后生计无望,还要受乡邻唾弃指摘,老人家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直接悬梁而死。徐将军最在意的便是自己母亲,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听闻消息之后,亦在当日夜里,自刎而亡。”
说到此,郑放再度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方继续道:“徐将军死后不久,朝廷拨下的种粮粮苗便出了问题,西京千倾良田,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枯田,军中流言四起,说陆允安根本是为了一己私名,用欺骗手段骗取百姓信任,在西京推行所谓新政,实则和世家沆瀣一气。徐将军的案子,也是陆允安为了推自己心腹上来,故意判的冤案。因为徐将军之死,军中上下本来就憋着一股气,这事一发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室中一片沉默。
无人说话,只闻郑放呜咽痛悔哭声。
若非寻找了这样一位亲历者,根本无人能想到,西京一案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不为人知的隐情、风波与悲剧。
郑放痛哭间,隔着滚滚而落的泪水,仿佛再度看到了旧时军营里,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坐在帐前空地上为庆祝打了胜仗而饮酒作乐的一群青年士兵。
那曾经是他最好的袍泽,兄弟。
可狄人的马蹄踏碎了一切。
漫天都是血光,到处都是染血的屠刀。
他们只是想报复一个陆允安而已,他们没有想到,狄人会展开那样凶残的屠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隔着泪水,他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个倒下。
他的兄弟,他的袍泽,再也回不来了。
郑放呕出了血。
明棠一惊,立刻上前,迅速点住他胸口几处大穴。
这样的情况,卫瑾瑜实在太熟悉。
他知道,在选择说出这一切的一刻,郑放便已存了死志,便已活不下去。
郑放气息微弱躺在明棠怀里。
卫瑾瑜看着他,问:“时至今日,你知晓真正的真相了么?”
郑放竟然能领回。
泪水再度滚滚落下。
“我们……都被世家利用了。”
“在听说陆允安独自上京认罪的那一刻,我们便明白了。”
卫瑾瑜道:“死了,是无法赎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