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能说什么?世子老实道:“够用。”
“既然够用,那就不要哭穷。”皇帝道:“九边的事情,你们斟酌着办。”
“遵命。”世子道:“但恕臣愚钝,要请圣上的示下,是否以后火器厂扩建改造,乃至研制新型的武器,都要与九边,与各地的驻军沟通合作?”
此言一出,四面的空气立刻就是一滞,围聚在四面的大臣不敢做声,却都纷纷侧头来看他,只觉惊骇诧异,难以明状——要知道,什么“斟酌着办”、“商量着来”,本就是皇帝一贯下指示的做派,突出一个含糊其辞方便甩锅,从来不会明白解释;而下面的人心领神会,也绝不会没有颜色的逼问这一句。什么都问清楚了,责任岂不就是皇帝的了?
大概是数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反问,连真君自己都愣了一愣,随后才照例阴阳怪气:
“你倒是很会问。可惜,如果是其余的内阁学士作答,就不会多问这么一句。”
世子很认真地回话:
“那是当然。内阁大学士都是学富五车的高人,天下的事情没有不明白的。但臣那点可怜的墨水,连‘子曰’、‘诗云’都不认得几个,要是再不多问问,只怕会坏了圣上的方略。”
飞玄真君:…………
说实话,要是别人这么回一句,那老道士非得怀疑他是有意讥讽藐视皇权不可;但世子说这么一句……哎,什么“可怜的墨水”、“大字不认得几个”,确实也不像是谎话。这样平铺直叙的说出老实话,反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效力。
在朝政上说实话总有意料不到的作用,皇帝竟一时愣在了原处,没有立刻回话。而世子的神经人设不倒,居然又问了一句:
“还是要请陛下示下。”
这是一步步逼过来了!也就是穆氏的文化水平远近驰名,谁也不怀疑他是故意藏拙;否则单凭这两句不知好歹的回话,起码也得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饶是如此,皇帝依旧是忍耐再三,才没好气的说出了那个至关重要、几乎能左右日后大半局势的表态:
“好!”
这句话太关键、太紧要,几乎可以算是一字千金的许诺。穆氏都顾不得再安抚大为不满的皇帝,立刻就低头答应了下来,做实这一句要害: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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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在穆国公世子的手上破过一次功以外,皇帝与中枢间对答无碍,短短几句问话就将千斤重担尽数交卸了出去,为自己再清扫除了一片躺平的空间,足可再缩回西苑优游岁月。如果忽视掉中间不恰当的小插曲,那这也可以算得上是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潇洒倜傥之至。皇帝大抵心满意足,在交代完一切事项之后,终于心血来潮,决定吐露一点他斟酌了很久的密辛。
“这半年以来,锦衣卫的人到海商处采买货物,探听消息,都说西班牙人得天独厚,在远洋以外占了一块叫‘美洲’的宝地,物产丰饶,金银称是,以此而雄霸四海,不知是否确实?这‘美洲’究竟是什么地方,你们也仔细访一访。”
此语一出,别人倒也罢了,不过唯唯听命而已。只有垂手缩回人堆中的世子眼角一跳,小心抬起头来,若有似无的瞥了皇帝一眼。
第139章莫名忧虑
显然,谁也不可能询问这“美洲”到底是什么来路。所以,在仔细聆听完皇帝的口谕之后,大家只能将关窍记在心里,而后再次匍匐行礼,恭龄圣上的训示。
到此为止,皇帝与重臣之间数月一次的当面沟通就算是结束了。飞玄真君径直入内,再不回顾;大臣们则垂头屏息,肃立恭送,等到皇帝的影子消失于屏风之后,才由宫人招呼,逐个离开内殿。
往常重臣们觐见之后下朝休憩,都是由李再芳黄尚纲等大太监负责迎候招待。但现在黄、李两位失去了在御前行走的资格,就只有由思善公主一力顶上,拎着拂尘送大家出门。本来这种私密独处的时间是内阁与司礼监间彼此勾兑的好时候,哪怕干不了什么大事,私下也能打听打听皇帝的心情。但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与思善公主相熟,勾兑也不知如何勾起,所以一行人跟着公主走了半晌,还是闫阁老硬着头皮打破了僵局:
“不知圣上御体如何?”
思善公主默然了许久,仿佛才艰难组织好了言辞,应付这并不擅长的局面:
“圣上月前曾偶染微恙,但已无大碍。近日更在着意调养,很快就能康健如常。”
一来一往,臣下惯例的问安已经结束。但闫阁老人老成精,却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古怪的迹象:
“圣上在调养?可近日西苑并未传召太医啊。”
思善公主又愣了一愣,有些僵硬的回话:
“陛下的口谕,不必——不必传召太医。宫中所用的都是南洋的方物,与中土的药物药性殊异。太医连南洋的气候体性不懂,又能从补药中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