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仁宗的典故而论之,那这一点论调确实不算什么。反正天下多得是郁郁不得志的狂生,读书读傻了要求名求利,往往就会发这种莫名其妙的惊人之语。要是斤斤计较起来,也计较不了这么多。
张太岳没有再回答。
……说实话,以张学士内心深处的见解,在而今的局势下,这种宣扬人人都可以做圣人的学问,搞不好比煽动反叛割据的言论还要可怕得多……但现在,上司已经做了决断,他又何必多言呢?
·
总的来说,在某些似有意似无意的纵容下,京师繁荣的地下印刷市场基本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依然在迅速的蔓延。当然,这种蔓延肯定是有极限的,皇权密布内外的耳目绝不是傻子,他们终有一天会意识到情势的不对,向皇帝发出关键的警告。
不过,在这个时候,某件更大、更关键的事情却偶然爆发,迅速夺走了中枢的注意力,并掩盖住了所有的情报的锋芒:
在长久的小规模冲突之后,与西班牙的战争终于打响了。
第141章投资
总的来看,大安与西班牙的冲突是旷日持久,从初春一直持续到了隆冬,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双方龌龊不断,流血频频,常有武装的船队在商路上大肆开战,枪炮横飞烟火熏天,战场波及极为广泛,贸易损失也相当严重。不过,因为两大强权各有忌惮,仓促之间不敢动手,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中西双方的交锋都仅限于骂战,彼此间通过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转交信件,唾沫横飞慷慨激昂,虽然纯属鸡对鸭讲,但至少也表明了态度。
概而论之,大家都知道这中西战争是肯定要动手的,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则尚在未知之数。
不过,这样脆弱的平衡到底还是破裂了。那是在当年冬至的时候,恰逢瑞雪纷飞,天气湿寒,内阁及六部都已歇假,只有外事处还照常当差;穆国公世子体恤下属,干脆就请外务处当值的诸位喝酒赏雪,吃牛油火锅,驱一驱三伏的寒气。
这“牛油火锅”也算是世子的新发明,据说是废了好多功夫精心配置的香料,从八角丁香到豆蔻肉桂无一不包,又在泰西商会手中千方百计弄来了什么“辣椒”的种子,反复的改良育种,花了三五年的功夫,才终于制备出口味差强人意的锅底。
当然,考虑到京中众人的口味,牛油锅底的用料略有调整,辣椒的分量大大降低,基本与后世的清汤相差无几。可虽然如此,围炉而坐的诸位大臣依然被辣得嘶嘶抽气,额头渗汗,燥热不已;等到吃过第一轮的五花肉嫩鱼片之后,那就连皮毛衣服都穿不住了,纷纷摘了帽子脱下大衣,坐下来擦拭汗水,等着再下一轮的羊肉薄片——按照牛油火锅的常理,烧开后是应该烫一圈牛肉丸子和肥牛卷的,讲究的就是个原汤化原食;但时至岁末,朝廷严禁屠杀耕牛,外事处以身作则,当然也就吃不了牛五花了。
羊肉卷刚刚才滚过一回,就听到外面吱呀一声,司礼监的冯保冯太监大跨步而入,肩上白雪皑皑,面容则甚为肃穆:
“当值的官都在哪里?咱家这里有紧急要务!”
这一句开场中气十足,甚为响亮,打量的就是要先声夺人,镇住局面,然后顺势而上,强压着外朝大臣顺从司礼监的心意。冯太监对这种权术极为擅长,所以进门后立刻摆出了筹谋许久的冷脸,一定要震慑住那些初来乍到的小官。
仅仅只是大喝还不够,冯太监抬眼逼视,目光咄咄迫人,尽显内廷的傲慢恣睢;却不料一眼扫去,只见屋中白雾缭绕,肉香油香扑鼻而来,哪里有什么诚惶诚恐的当值官员?
所幸能进外务处的大臣还是很懂事的,虽然当面震慑没有起效,隔着白雾也分不清来路,但听到“司礼监”三个字,众人还是纷纷站了起来,下座位迎候公事;只有穆国公世子端坐不动,还趁机捞了一大把羊肉卷进油碟。
他将羊肉浸入小磨香油中降温,然后才望向门口。此时白雾已经散去,世子上下看了一回冯公公的服色,才轻描淡写开口:
“你是什么来路呀?”
冯公公愣了一愣,只能忍气吞声地开口:
“咱家是司礼监的随堂。”
世子点一点头,再将筷子伸进了火锅:
“喔,司礼监随堂啊。”
这里就看出身份上的差距了。闫东楼高肃卿张太岳这样的小虾米看到太监就发怵,听到司礼监几个字心里都要抖一抖;但世子“权掌机要”,又有国公府的免死金牌撑腰,除了司礼监掌印及东厂提督之外,还真不把这样跑腿打杂的随堂太监看在眼里。论礼仪论惯例,还该得冯公公向他行礼呢。
短短几句问答,冯太监声势扫地,筹谋的立威手腕一败涂地,心中自然大觉不快,但只有强压着开口:
“咱家是来交代公事的。”
世子夹了第二筷子羊肉:
“什么公事?”
“锦衣卫送来的消息,说西班牙的蛮子在广东海外大动干戈,打得是炮火连天,还击沉了好几艘大安的商船,损失很是惨重。”
世子终于停下了筷子。他端坐着思索了片刻,抬头看向冯太监:
“商船海战,损失在所难免。怎么锦衣卫还要特意的上报呢?”
说句不好听的,自中西双方的冲突开始以来,商船间大小海战何止百余次?虽然中方整体占优,但总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朝廷也一向不关注海商的来路。到底又是什么大事,能够惊动皇家的信息渠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