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终究是你的过失,成家立业,眼?看着是一样也没着落,怎么不叫长?辈悬心?”皇帝面色淡淡的,使得这话既不像纯粹的关切,也不像全然的讥讽。
谢昀当然只有垂首认下的份儿:“陛下教诲得极是。家父年事已高,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偏生做儿子的不中?用,老人家心绪大起大落,没有叫痰迷住,已经是祖宗在天之灵保佑。如今唯有悉心调养着,容臣有个侍奉汤药的机会,也就知足了。”
皇帝便问:“如今的脉案由谁看着?开?了什么方子?外头的药材良莠不齐,若有需要,只管向宫里?开?口。”
谢昀又再三地行礼,说:“多谢陛下隆恩!早前太医署马大人奉命到舍下诊过一回?,说是积劳成疾、忧思骤发,开?了个调理的方子,药材倒都不难得,不敢惊动宫中?赐药。”
太医署的老大人们个个都成人精了,两边不得罪的话?是张口就来?——大将军戎马一生,岂能没有许多旧疾新伤?这下发作起来?,那也是情?理之中?,至于究竟严不严重,大将军心里?最清楚;可不可信,皇帝心里?最清楚。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勉强:“你既为人子,这些自然由你决断。回?去仔细照料着些,也替皇后带个好儿。”
谢昀神情?不变,坦然自若地应了一声,告退却?行出去。
他出含象殿,孙锦舟进含象殿,两个人碰上面,彼此叙礼一通,又寒暄几句。得知谢二公子的好事多磨,孙秉笔少不得打趣几句,这才分道扬镳。
一背过身,孙锦舟脸上的笑意就褪了个干净:朝廷里?的事他如今是不肯主动沾染了,但顺风刮来?的只言片语,也足够梳理出大致的脉络。
没了谢昀的婚事在当中?做转圜,谢恺豫如今留京也有不是,返任也有不是。
归根究底,皇帝亟需兵权,谢大将军却?不愿放权,这一件事上谈不拢,谢家人怎么说怎么做,都透着其心可诛。
后宫里?的事儿,孙秉笔穿针引线一番,多少能落个功劳;关乎军"政大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他打定了主意,谨记着圣心弗悦四个字,敛气?屏息地进去伺候了。
皇帝脸上当然看不出什么喜怒,还是平静如水的一副神色,眼?尾唇角略带一二分怠懒,这是上位者一点儿微妙的把戏,不难揣摩,但很管用。
捧着热水伺候皇帝擦脸洗手的小内侍退了下去,孙锦舟趁着这个空当,将冷却?的茶换了新的。
皇帝啜了一口茶,又扫了一眼?时辰,因问:“皇后呢?”
皇后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出了门儿,眼?下还没回?呢。皇帝不在的时候,这位娘娘可会给自己?找乐子了。
不过孙锦舟心里?清楚,在皇帝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否则就是自己?往刀尖儿上碰。
这时候察言观色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要在平时,孙锦舟大可回?一句,娘娘见陛下为国事烦扰,特意给您寻消遣去啦!横竖皇后回?来?时,总有说不完的见闻要分享给皇帝,或者果真?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左右孙锦舟这话?是错不了的。
但今儿不寻常。骠骑将军方才面圣出去,君臣两个谈的是公事——与谢家相干的公事,必然是不会愉快到哪儿去的。
这节骨眼?儿上再自作主张,怕是要弄巧成拙,平白惹一身腥。
孙秉笔很含蓄地躬了躬身,据实回?禀说:“早起偶然听见娘娘同慧慧说,现下用着的妆台有些小了,要去猗兰殿库房里?挑一个大的。此外娘娘并没有什么吩咐。”
这该是底下伺候的人想着的。不过女子梳妆打扮的那一套行头五花八门、式样频出,仪贞要喜欢自己?挑啊拣的,皇帝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那就等吧。等到了午后,皇帝又召见了几位大臣,议了一回?事,后殿拾翠馆那头还是没什么动静。
皇帝有点不耐烦了,正事料理得差不多时,冲孙锦舟吩咐道:“去传辇。”
这就往猗兰殿去了。孙锦舟一面随驾,一面暗自也琢磨:如今这拾翠馆俨然是帝后二人的寝宫,皇后好端端的回?猗兰殿磨蹭什么呢?别又出什么幺蛾子吧!
仪贞这会儿正搁猗兰殿库房里?忆古呢。按照慧慧的计策,当年赵娘娘赏赐给仪贞的衣料首饰不少,不拘选哪一样出来?,有这么个意思?就是了。捧着缅怀一番,擎等着皇帝赶来?,见此情?形,两个人抱着流泪也不是不可能。
哪知消磨了一下午,仪贞还不肯从库房出来?不说,脸上也未能显露出不能自已的哀恸。
倒不是说仪贞对赵娘娘没有感情?,她只是觉得自己?当下的举止,颇像赵娘娘一心要寻找人马转轮。
彼时她认为这一样所谓“皇帝幼时的玩具”,无非是赵娘娘迫切地要见皇帝一面的幌子,是盼着做晚辈的能够念些旧情?,不计较他们之间一时的龃龉隔阂。
可是,谁又能断定,这样不起眼?的一个玩意儿,其本身就不值得被放在心上呢?
无论如何,它?总承载着母子之间,偶然一刻的天伦之乐吧。
就像赵娘娘赏赐给她的那些首饰衣料、乃至衣食起居上的日日照拂,在浮于表面的施恩收买之外,难道没有一分一毫的、看着儿子即将成家的真?心欢喜吗?
她不准备引着皇帝流眼?泪了,痛哭未必就能彻底宣泄陈年郁结。她希望他能得知的是,赵娘娘的甘之若饴。
“陛下。”慧慧等人的声音打断了仪贞的沉思?,皇帝来?了。
仪贞从杌子上站起身来?,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抬手叫了免:“挑什么呢?这么久…”
“都挑好啦。”仪贞笑眯眯道:“选了个差不多有我高的大镜奁,这个季节用得上的脂粉首饰什么的全都装下了还有余呢,一时要多找几个有力气?的宫人抬去。”
皇帝这时候的脸色可比孙锦舟见着的要有人情?味儿多了,虽然仍旧称不上高兴:“那就出来?吧,里?头怪闷热的。”
仪贞答应了,却?不急着迈步,而是解释道:“东西太多了就是这样,哪怕归置得再有条理,也不会太通风嘛。这边放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的还好些,再往深里?走,那些专门收置皮毛货的大箱柜,那才叫五蕴七香呢!”
五蕴七香汤,传说中?赵飞燕的洗澡水,沐浴后奇香绕体,可以说是惑主的法宝,居然被她用来?形容皮筩子那股冲天骚气?。皇帝到底被逗笑了,说:“知道你还窝在里?头不出来?,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