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皇帝说,发白?的嘴唇有些干燥:“本来就?睡不好,疼。”
仪贞哪里听?得了这?个,慌忙眨了几下眼?睛,欲问他高院使怎么不开些定痛的药,又想问他喝不喝水,诸般关切,全找不着个头绪。
她慌得厉害。以往皇帝偶尔一次头痛脑热,她学着宫人那般照料过一二,不算熟稔,倒也没失措到?这?田地——这?一回不是小病小恙,是被?刀刺了呀。
怪淳婕妤,更怪她。她一贯顶厌恶“妇人之仁”这?个词儿,如今觉得天底下的女子?得此?评语都冤枉,独自己不冤,该挨这?份儿骂。
她想碰一碰他:从没能替他挡开那一刀起,她就?不踏实。那刀尖有多利、刺在哪儿了、刺了多深、流了多少血,她一概都没看真切。
可越是没看清,浮想联翩的空间便越广袤,她越是后怕——万一呢,万一真是个要人命的词。
她的腕子?抬起来,漫无?目的地在皇帝搭着的被?面?上盘桓了一圈,降落在床沿,复又拢回自己的膝盖上。
“陪我睡会?儿吧。”皇帝显然是精神不济,即便疼得难以入眠,微垂的眼?犹自惺忪。
仪贞有点儿迟疑:她现下确实亟需与他相拥,切身感知他的存在,但她怕压着他的伤口,怕“万一”。
“我冷。”皇帝没有看她,却?对她的思虑了如指掌:“汤婆子?或是炭火都不如人的体温抵用。”
仪贞这?才解了大衣裳,小心?翼翼地躺进床被?中,伸出手臂虚虚地揽住皇帝,身子?亦软软贴上去,额外?留神地避开了他胸前的伤口。
她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实际上一句含混的“我没洗漱”还在嘴边,人已?经陷入了黑沉,绷紧的肢体也松懈下来,亳不设防地投在皇帝怀中。
真好。
皇帝轻轻地在她额间吻了一下,没有松开,嘴唇磨蹭着她那一块皮肤,鼻尖萦绕着她发际缕缕的香气,蔷薇发露,被?她用着便多了股甜丝丝的滋味,像麦芽糖。
他忽然记起仪贞看见“猴拉稀”时满脸纠结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
伤口因此?有些胀痛,不过不碍事,刀刃不够长,没刺到?肺腑,再者他攥着淳氏的腕子?往胸膛送时,她居然往回缩了一瞬。
废物。赌上平生胆量的孤注一掷,到?头来反被?他利用了一把,想必她到?了阴曹地府都咽不下这?口气吧。
算不上十分快意,赚取谢仪贞的满心?怜惜倒是尽够了。他勾着唇,指尖拨着怀里人莹润的耳垂,略带惩罚地将耳坠子?往下一拉,无?声嗔责她:“你就?喜欢可怜虫。”
仪贞浑然不觉,梦里也顾及他的伤势,一动不动地卧着,几乎退到?了床边。
皇帝逐渐不满意这?位置,决定改回他们惯常的睡法,两手搂住了她,一翻身,便把她送回床围和自己之间,严严实实地护稳当了。
棉纱底下渗出血来,皇帝余光一瞥,发现无?须理会?,便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皇帝遇刺之事,前朝一丝风声也没收到?。当日随行者,亲军、暗卫这?一明一暗的不消说,其余几个宫人无?不都是长久观察过平素言行举止、精挑细选出来的,更不会?不懂其中利害、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故此?,自十七日起,一应视朝理政如旧,皇帝还又去探望了一回陈太傅,并将高院使派到?陈府坐镇,至于自己的伤口,反倒得抽空换一回药、看一看长势了。
仪贞既知此?般安排合情合理,没什么异议,唯是牵肠挂肚而已?。每日也不忙活别的了,一心?一意在含象殿常驻,凡事以皇帝的饮食起居为要。
至于淳氏,拱卫司暂未得到?旨意,便只管关住了人,不叫她越狱就?是。碍于齐光公主一力认定淳氏背后或有主使,应及早提审,以免招致灭口。指挥使刘玉桐无?奈,只得托请沐昭昭辗转来讨仪贞的示下。
正值皇帝匆匆赶去了陈府,仪贞听?她说罢,一笑:“他竟舍得劳动你。”
沐昭昭观她神思不属,笑亦勉强,一句打趣听?起来又不像打趣了,默然片刻,方道:“我也觉得意外?,故而来找你拿个主意。”
仪贞低眸忖了忖,道:“且不说陛下不得闲,便是空了,不好好将养,还去听?她那些妄语狂言不成??”
她一想起那晚淳氏的形容,便大为光火,对着皇帝是又心?疼又愧疚,哪还有多余的善念浪费在这?等?中山狼身上?遑论齐光公主,正该她装相的时候,她偏装不住了。
“你留下吧,等?陛下返来了回禀一声。”仪贞嘱咐了慧慧,又让甘棠跟着自己,向沐昭昭道:“我去拱卫司,便不虚留你了——适才乱发脾气,望你海涵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沐昭昭倒有些赧然,笑着摇摇头,告辞去了。
仪贞放了话要往外?朝去,并没哪个不开眼?的来啰唣阻拦:皇帝在时,皇后已?然是内宫独大,更别说现下皇帝不在,内内外?外?,自然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拱卫司威名赫赫,其官衙却?并不如外?人想见的那般气派,仅仅是文华殿东南一带配殿,大小共计十来间房舍;至于皇宫之外?的巡查缉捕需要多少驻点,那就?不得而知了。
刘玉桐得知皇后亲临,着意布置了一番——刑房是腌臜地界,实在不宜让贵人践入,于是给那淳氏上了手镣脚镣,领到?正殿明间里来,命她坐在一张宽阔禅椅上,又拿一根绳将两副铁镣穿起来,一并绑到?椅背里。
仪贞进了门,见得如此?光景,脚下不由得一顿,沉默一时,随后才坐到?上方设的主位里。
“皇后娘娘无?须来我跟前假慈悲,冤有头债有主,我原没把你放在眼?里。”淳氏深知自己横竖都是一死,一改多年少言寡语秉性,大有畅所欲言的意思。
仪贞不应她的挑衅,口吻平淡:“这?是齐光公主的主张,认为你值得一审,所以我来了。”
淳氏不肯称她的意,朗声笑起来:“要我招什么?但凡姓了淳,没一个善终的,轮不到?我效力——别的狐朋狗党?我在家时却?不配知晓这?些,还请您给个名册,我照着招供就?是了。”
她还是元宵佳节时的打扮,依着宫女的份例,有一对儿缀珠绒花可戴,只是连日未梳洗,半掩在蓬发间,竟也现出枯败之相;一身浅底绣桔花袄裙也辨不出本色了;另有一副鎏金耳坠、两只鎏金镯子?,因怕她私下吞金自裁,初来便被?拱卫司的人撸下了,方才呈给仪贞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