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说完这话?后,并不曾停下脚步,更未艴然不悦地掉头离去,但仪贞拉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而后自知?徒劳地重新松开些——她的直觉告诉她,皇帝后悔的,不止是?答应她走百病。
不,甚至应该说,他所后悔的,完全不包括这样一件小事。
月色灯山里,她突然有点心慌,脚步跟着慢慢拖沓下来,直到停滞不前。皇帝被她拽住了,总算肯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拿下巴看她。
“怎么了”三个字没机会拿腔拿调地出口,他依稀觉得谢仪贞眼圈儿?红了——未必,兴许是?不远处姹紫嫣红的灯烛映染出来的。
他有点儿?恨她,针尖似的那么一点儿?,没来得及刺下,她抿了抿唇,已然振作精神:“你总要容我为自己分辩几句。”
他不抱什么奢望,可有可无地点头:“你说。”
这回开口的却是?落后几步的沐昭昭:“那边据说有什么琉璃珠子串的玩意儿?,我们想?去瞧瞧,您派些人?跟过去可好??”
皇帝瞥了一眼她身旁几人?,默认冲某处一挥手,允了这话?,自有人?暗中护卫不提。
仪贞望了她们片刻,犹拉着皇帝,二人?在人?潮里随波逐流:“我明白,你是?希望像这会儿?一样,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反驳之语仿佛与生俱来的,皇帝不管它听上去苍不苍白。
“我的心何尝跟你不同呢?”仪贞像没听清似的,只顾接着说下去:“假使就我们两个,一路看灯,一路说话?,连城门都不必和旁人?去挤,回去的时候顺道就把门钉摸了——要是?能彻底将你哄高兴,那就再好?没有了!”
他其实并非每每都要她哄的。这不是?皇帝的男儿?气概在作祟,他只是?感到踟蹰:迁就与忍让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不知?道谢仪贞心里有没有那杆称,倘或某一天忍无可忍时,该当如何?
他琢磨这些个的时日不算短了,几乎有点走火入魔的危险。谢仪贞脾气再好?,终归不是?个面人?儿?。
前?回对淳氏的发落,她显而易见地不赞同,可追问了一两句,就闭口不提了,无意与他争辩,转而想?尽办法地安抚余下“悲狐”去了。
她居然意识不到,这是?她与他隔阂多日的根源——她分明有理?由?埋怨他的,但是?她不。
她享用他那些帝王独有的殊遇时从来心安理?得,看中了他珍藏的什么字画金石也无不变着花样地要讨到手,唯独某些时刻,她将“不得逾越”四个字刻在脑门儿?上了。
这样的人?若是?初相识,皇帝必以“柔奸成?性?”一语盖之,可这个人?是?谢仪贞。
她不是?那样的。不必谈任何依据,只是?将如此不堪的词与她挨着,皇帝就觉得受不住。
“…这么闷着,终究要出毛病的。我问淳婕妤到底是?对咱们有怨怼,还是?与公?主之间有误解,并非替她开脱,而是?希望往后不再有这样的事儿?了。”仪贞的目光从沐昭昭几人?身上转回来,感慨良多:“咱们这几个人?,好?歹都是?风风雨雨里一块儿?走过来的,真平白地四散了,实在可惜。”
是?么?皇帝没听全她这一大篇感悟,便认为她的话?有前?后矛盾之处:既然宫中的日子沉闷压抑,那么奔逃离散才是?人?心所向,又谈何可惜?
他没有将自己的问题宣之于口,他知?道谢仪贞的答案。她陪着自己的决心是?真的,她对宫外的向往也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垂眸尽收仪贞一番掬诚相示而如释重负的模样,自己的目光却敛在深睫之后,不欲与她交互。
“前?面好?像有个吹糖人?的。”他换了话?头,趁势将一概心绪翻涌都揭过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黄烘烘的角落:“你嫌御膳房那回做的糖猴儿?呆板板的,其实不是?他们功夫不到家的缘故,而是?民间的做法不大上台面,他们没胆子照搬。”
仪贞眼不错地瞧着他,确信他还没有被自己哄好?,但此刻他既然有心委曲求全,自己也就依着他的意思,转头看了过去。
摊主是?位须发花白的老翁,小摊也不过一张及膝高的木桌子,左手边儿?支了根竹竿,上挂金鱼灯,光润透亮,乍一看也像糖做的一般,这便是?揽客的招牌了。
老翁右手边儿?则是?一只小小的炭炉,比仪贞捧着的手炉大不了一圈,上面搁着的勺子倒颇大,放满了琥珀色的糖稀,时不时地冒一两个小泡。
这小摊被五六个小孩儿?围得严严实实,个个脸上冻得红红的,手指头也跟小萝卜也似,往包围中心点几下,头挨着头念叨两句。
仪贞全凭他们解说,方才明白始终低着头的老翁在忙活什么:他嘴里含着的便是?糖丝儿?的一端,不断地往里面吹气,手中捏着的那个孙大圣便慢慢地鼓了起来,在满街明耀耀的灯火下,看着神气活现,好?不威风。
原来有这么个窍门在。仪贞皱着眉冲皇帝笑?了笑?,也就歇了买一个尝尝的心思。
“猴拉稀!”忽然一个小儿?兴奋地叫起来,其余几个跟着拍起了手,仪贞赶忙回过头,生怕自己错过了精妙之处——
但见这位老翁在吹好?的大圣后背上又敲开个小洞,灌了一勺糖稀进去,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下面接一个小江米碗,并一个小江米勺。
备好?这些,老翁终于抬起头来,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冲着某处喊道:“好?了!”
摊前?的小孩儿?全都跟着扭头,仪贞也不由?得跟循这一道道殷切的目光,望向街角那座二层小楼。
原来是?间脚店,因为所在地段好?,这会儿?楼上已经人?头攒动,隐隐可见云鬓金簪、间或帷帽轻纱,想?是?有不少女客。
一个穿缎鞋的女子匆匆下得楼来,看打扮应是?富豪人?家的丫鬟,三两步走到糖人?摊前?,接过老翁起身递上的糖猴,撒给他一把钱,转身要走。
老翁跟了两步,一迭声道:“姑娘可快着些,那糖稀流尽了就没看头,还有江米勺…”
那女子早“嗒嗒”上楼了,未几,楼上响起一阵笑?声,渐渐又止了,唯余零星的说话?及咳嗽声。
又一个粉袄绿裙的小丫头擎着糖猴儿?下来,年纪比穿缎鞋的小多了,身量也不高,转着头看看小摊前?逗留不去的孩子们,将表演完毕的猴子塞给一个脸蛋最干净的:“喏,你吃吧。”
撞了大运的小孩立刻被其余伙伴们簇拥起来,小孩子的甜言蜜语腻过大人?千百遍,七嘴八舌地央他分自己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