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一系元气大伤,未能袭封的小世子因先帝顾念,特立为庐陵郡王,世袭罔替。
氤氲茶雾在?秋夜里消弭得太快,对坐二人的面色却仍旧难辨。片刻,谢昀打破了沉默:“那一位今日告诫谢家,勿与老师过从甚密,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不尽然。”谢昀的语调不似他有偏倚:“江右一行,不知?是老师主动请缨,还是陛下要他主动请缨。”
盐案之外,故人可有何求?
“…等着看?呗。”仪贞对自己?的设想信心满满:“秋海棠七八月开,茉莉能从五月开到?十月去,明年这时候就见分?晓了——到?时请大伙儿都来赏。”
或者?设宴下帖子前,先邀皇帝一回,就他们两个人,喝两盅酒,行几回令,否则谁说得准某个人要不要呷这一口乱醋?
这一年的小阳春分?外慷慨,除了华萼楼外,宫中各处连炭炉子也用不上。仪贞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萌出了几点嫩芽,叫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连猗兰殿一霸朏朏都被严令禁足,不许靠近花圃半步。
莳花之余,亦常去探卧床将养的沐昭昭。往来的路上,暗自为她不平:“前几年秋冬二季萧条肃杀,她的身子尚还有起色,如今气候难得宜人,偏又更重了几分?。”
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在?花的眼里,凡人是否过于脆弱,仅仅翻越一个春秋,便改换了音容。
穷冬将尽时,贵妃沐昭昭油尽灯枯,长眠于寂静雪夜。
第102章一〇二
宵分的天?幕并非漆黑一片,大约因?着雪地映衬,显露出一种亘古不变的天河色。
“我们娘娘从没有睡得这样安稳过。”芝芝牵了牵发?木的唇角:“我到帐中换汤婆子时,才发?觉她的手已经冷了。”
华萼楼前人来人往,史无前例地热闹,前后诸殿的灯俱点起来了,但仍称不上通明,“别?扰了她。”仪贞低声叮嘱。
多?么令人惊诧,她仿佛未曾悲痛得难以自持。诚如芝芝所言,贵妃从未体会过安睡的滋味,如今从病弱之躯里逃脱,近乎幸事。
而九泉之下,亦非举目无亲。
她将冰凉的手指袖进鹤氅里,随后觉察到一侧臂弯上多?出了一份重量:皇帝把住了她的胳膊,执拗地要将五指插进她的五指间。
此时宫人来禀,贵妃已装裹停床,询问帝后是否亲视。
素雅大方?的正殿突兀地垂下了重重叠叠的幔布,累赘而阴郁。仪贞不自知地拧着眉,望向凤冠霞帔躺在那里的沐昭昭,她涂了脂抹了粉,口中含了莹润润的玉蝉。
她忽然异常反感起来——反感这样艳丽到村气的妆扮,反感宫人、内侍、钦天?监众人嘴里不约而同的、不祥的拗口用词。
无论沐昭昭魂灵远去与否,他们不该如此摆布她的躯体。
但所有人都将这一套称作“身后哀荣”,即便她心?中有异议,也终究怯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于是香烛缭绕、满室浊暖里,她僵冻着,没有挺身造次。
钦天?监卜算完毕,拟定成殓、开丧、奉移吉日,铺张委地的枯白宣纸上窸窸窣窣地爬满了黑压压的一笔一划,举重若轻便筹备妥了一场永别?。
而白昼如期而至。前夜的墨蓝天?幕分崩离析,成为?前来致哀的二位婕妤身上的素服。
“妾身惭愧,未能及时来送贵妃一程。”苏婕妤向皇帝与仪贞行?过礼,一时别?无他言,转身到箦床前默然敬香。
连武婕妤都比平日体贴了几分,轻声道:“请陛下、娘娘用些?参汤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就是…”
皇帝漫然挥了挥手,示意宫人服侍仪贞趁热进些?,又命孙锦舟去传旨,辍朝三日。
不紧急的政务可以暂缓,但需要皇帝定夺的桩桩件件分毫不减:追封、上谥、祭文、奠献、成服——
天?下臣民皆缟素,唯独宫中为?之服丧者?,不过华萼楼中的宫女、内侍。
这些?繁文缛节,虽有前代?旧例可援引,但要想在这三日内决裁尽,总免不了煎心?熬血。
仪贞站起来,凝滞的血脉重新流淌起来,四肢百骸酸麻得简直难以忍受,对皇帝道:“陛下保重自身。”
太平淡的一句叮嘱,其中却又似包含了千言万语。皇帝接过她捧到跟前的参汤,涩苦的药气霎时浓烈扑鼻,唤回了他的五感,他握了握她被热汤捂暖的指尖:“等我回来。”
一切都务必等他回来。不管这个?“一切”囊括了些?什么。
“…昔年惠穆张贵妃初丧,上祭一坛、后祭一坛、妃嫔祭一坛、皇太子祭一坛、亲王共祭一坛、公主共祭一坛。”次辅黄碧林越樽俎而代?之,忽地当起了礼部的差事:“而今陛下后宫凋敝、更?无一子嗣,先祖成例在前,竟无力效仿,臣每思及此,无不替陛下痛心?难抑、替社稷寝食难安…”
“阁臣的意思是,朕眼下应当广纳妃嫔、开枝散叶,以求贵妃身后有摔盆打幡之人?”皇帝没睁眼,指尖抵在额角轻揉,刀割斧锯似的头痛却丝毫不能缓解,乍闻不波不澜的语调,已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黄大学?士有备而来,焉能如此被吓退?抖擞冠带,行?下大礼:“臣惶恐!臣鞠躬尽瘁之忠心?,天?地可鉴!贵妃虽殁,还请陛下节哀克己,勿以为?念,圣躬安,黎民方?安。”
此言大公至正,无可挑剔。以贵妃丧仪始,以胤嗣承袭终,明谏皇帝,暗谏皇后。
最使人齿寒之处在于,黄碧林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忠臣直臣,凡事当鸣则鸣。
皇帝不受他的逼迫,他亦同样不受皇帝的威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