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琴的两名伶人退下?了?,接着?登场的是个挑扁担的老翁,扁担两头各一只箱子,虚掩着?的那一只甫一卸在地上,自发打开来——原来里头坐着?只猴子!
猴儿头戴凤翅紫金冠,身穿锁子黄金甲,脚踏藕丝步云履,活脱脱正是齐天大圣派头。纵身一跃,自箱沿儿跳下?来,拾起另一只箱子里的如意金箍棒,信手挥舞如风,满场回旋着?耍了?一阵,但见老翁袖中手指一比,猴儿便又弃了?金箍棒,凌空翻起了?跟头,一个跟头有十万八千里虽说不准,可观其架势,只要?看?客不叫停,翻它?十万八千个总不在话下?。
老翁口唱俚歌,手击小锣,武婕妤忖了?忖,鼓掌叫起好来,一面偷觑上座二人的脸色。
皇帝淡声吩咐个“赏”,小内侍们便合抱着?偌大的箩筐,七手八脚地往台上撒;武婕妤这才喜孜孜地跟着?打赏,手头有什么都往外扔,过?了?一把外头人家赶大集逛庙会的瘾。
唯独仪贞毫无由?来地,淌下?两行热泪来。
“皇后?,”皇帝唤她,随即取来手帕,为她细心擦拭着?脸颊,“等席散了?回国公府吧。”
他的声口依旧低柔:“我就不再陪你了?。”
第108章一〇八
“他这是什么意思?”谢昀忍了小半晚上,不敢当着妹妹的面儿粗声恶气,这会儿跑大哥的院子里来暴跳如雷了:“龙子凤孙就这般高贵不成——要和离送放妻书来,要清算咱们家派拱卫司来,遮遮掩掩地?送蒙蒙回娘家算怎么个说头?这就是他们李家的规矩?”
“你先坐下。”谢时自己?动?手洗杯泡茶,丝毫不受谢昀的怒火感染:“送蒙蒙回来的章程还同从前一样,这便是宫里留了余地?,你何必意气用事,非将事态推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谢昀闻言深吸了两口气,可惜于事无补,依旧压不住满腔愤怒:“真同从前一样,蒙蒙岂能是那般脸色?大哥,你纵不心疼她,也该担心担心爹娘如何作想。”
说着,夺过谢昀才斟出?来的茶一饮而尽,连烫嘴也不觉得了:“说句不怕那些暗探听见的话,那小皇帝本?就不是良配。我虽不乐见这桩婚事,但?那也该是想方设法帮蒙蒙脱得那火坑,岂有他抢先离了咱们妹子的道理!”
“今晚没有暗探在。”谢时似笑非笑:“你比我先回帝京,说话怎么还这般不过脑子。蒙蒙回来散散心,有母亲和你大嫂陪着,未见得不好;我明日出?门?打听打听,不明就里的,如何从长计议?”
谢昀明知?他说的在理,依旧按捺不住,错牙隐忍一时,一拍石案,提议道:“谢凭恕,来打一架吧!”
谢大公子非常对得起?他这个表字,实事求是答道:“打完了还得沐浴更衣一回,否则明日不能见人,平白耽搁正务。”
第二只茶盏被他捏在指尖,没有谢昀来抢,此刻滋味方为最佳。他缓缓饮尽,站起?身来,回屋前再拍一拍谢昀的肩头:“明日去兵武学堂找人打吧!”
谢昀满腹郁结,目送大哥关上房门?,连月亮门?也懒得走?,索性翻墙一跃,回自己?院子去。
柴氏自主?院回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啼笑皆非,进了屋中因说与谢时,谢时只道:“不必理会,真有哪一日摔着了,他自然长记性。”
柴氏心想这二人果真难兄难弟,倒不须她建言了,也就作罢,转而说起?女?儿:“润鸣有祖母和姑姑惯着,简直乐不思蜀,我也就没带她回来。”
谢时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问:“你看蒙蒙,如何?”
柴氏略微犹豫,摇了摇头:“虽然还与咱们说笑,但?依我看,人是懵的。”
“也罢。”谢时叹了口气:“再不好,在家里住着,总归自在。”
柴氏跟着叹了一声,谢时见状,又温声安慰起?她来:“却也不至如此烦恼。无论圣意何在,左不过兵来将挡而已,谢家这点退路还是留有的。”
“我并非为这个发愁。”柴氏勉强一笑:“往常与诸家夫人来往,偶然谈及皇后娘娘,个个歆羡不已,背地?里泛酸的怕也不少——到头来,真叫人灰心。”
“那就更没道理了。”谢时这会儿只字不提慎言慎行,道:“九五至尊坐拥无上权力,胸中亦有无数丘壑,谁也说不准他的一举一动?所?图为何。咱们这般寻常夫妻,却何妨坦诚相待、一心相守?”
“你也太看轻了我。”柴氏推了推他:“我并非物伤其类、自怜自艾,我是打心底里为蒙蒙感怀。”
“…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仪贞推了润鸣的摇床,紧挨到自己?的床前,一面举着排银铃铛逗小侄女?儿,一面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话:“陛下一没废我,二没抄咱们家,便是要废要抄,咱们在这儿辗转反侧也扭转不了局势。”
这话乍听豁达,实则透着股破罐破摔的颓唐,谢夫人一听,再问不下去了,抬手抚了抚她披散的头发,岔开话头:“多?少年没跟阿娘一床睡过了。”
仪贞扬唇“嗯”了一声,把脸儿凑过去,闭着眼要母亲多?摩挲一阵。
一夜无眠。次日一睁开眼,首先看见床顶百蝶穿花的帐子,再偏过头,新燕立在大衣橱前挑拣着今日要穿要戴的,似有所?感地?忽转过身来,冲仪贞一笑:“娘子睡好了?上房里正摆饭,有娘子爱吃的银丝鲊汤。”
若不是她这一句话中称谓变了,仪贞简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宫里十来年的日子浑像不曾发生过。
她揉揉眼睛,下床趿上鞋——鞋子亦是百蝶穿花的,她幼时初读庄周,不解其意,以蝴蝶仙自居过一阵,恨不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插上两扇蝶翅才满足——走?到新燕跟前看她打理:“哪来这么些衣裳?”
“晨起?少夫人着人送来的,说让娘子将就穿穿,家里几个绣娘昨儿回去团圆,午后返来再为娘子量体新裁。”新燕笑吟吟地?捧给?她瞧:“少夫人爱好淡雅颜色,难得寻出?这两身娇艳的呢。”
其实仪贞从前回来,也留下过几套更换的衣裳,眼下家里人怕她触动?心事,尽数束之高阁了而已。
仪贞无意说破,由着新燕张罗梳洗更衣完,相伴往上房去,给?爹娘请安。
人俱到齐了。她不知?道,平常时节,难得有一家子这样共用早饭的机会:谢时在户部?挂职,隔三?差五少不得去衙门?里应个卯;谢昀更是近乎一手操办了兵武学堂,事无巨细一把抓,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则在谢府与俞家庄子来回奔波。润鸣年纪小,谢夫人疼惜她,连柴氏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千叮咛万嘱咐,要孙女?吃饱睡足穿暖和,日头高了再抱来陪她。
眼下仪贞归来,大伙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处,既不想让她觉得孤清,亦不想让她认为这是刻意为之。
好在仪贞离家多?年,未曾察觉到什么,彼此问过好后,泰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谢氏以武起?家,餐桌上的规矩历来没那么严苛,且又少了皇帝这位身份不凡的客人,留下的皆为至亲骨肉,大家共同坐在一张圆桌跟前,较之昨夜尚更融洽几分。
饭毕谢时出?了门?,谢昀却没去兵武学堂寻衅滋事,笑冲仪贞道:“蒙蒙,下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