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娘亲一句话出来,秦贞娘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似有些伤人。
杨氏一回眸,满头的发丝轻轻晃动,原先乌油油的好头发里,已夹杂着许多白发,刺得秦贞娘眼睛生疼。
岁月磋磨,前些年风华正茂的一位贵妇,不知不觉间已然老去。
自家娘亲,为秦家,为自己,为着几个弟妹,付出得当真不少。
秦贞娘在心里自责地摇头,拣了好听的话来哄杨氏高兴:
“今儿瞧恒哥儿,真是好笑。说他傻吧,他又知道对那吕姑娘剖白心意,言道愿以中馈相托,说他机灵吧,又只顾着讨论国家大事,也不知道和吕姑娘多说几句贴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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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将耳环卸了下来,轻轻搁在了妆台上,小丫头立刻拣了起来,收进妆匣里,杨氏对着茶花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
茶花知道主母与四姑奶奶有体己话说,吹了烛火,压好蚊帐,便招手带小丫头们出去了。
杨氏慢慢躺在了枕头上:“恒哥儿娶的是长媳,不必讲那许多儿女情长,那吕姑娘又体面又规矩,是个好孩子。”
姜启文也是家中长子,与自己便是儿女情长的,难道娘会嫌女儿和女婿小两口恩爱么,只怕是巴不得越恩爱越好呢。
这里头的差别,无非就是亲生与否、嫡庶有别这八个字。
秦贞娘应了替秦芬来说安哥儿的事,心里原是不以为然的,这时却陡然明白了过来。
五妹就是太懂得这八个字了,才让自己这嫡女出面来说。
在这个家里,只怕谁都以为娘亲对待嫡庶是一视同仁的,就连娘亲自己,也不觉得待嫡庶间有何差别。
这时陡然一提起,秦贞娘才发现,面子和里子,可全然不一样。
这家里,论清醒自持,只怕谁也比不上五妹。
秦贞娘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就提起正事来:“娘,今日恒哥儿说起安哥儿学武的事,说是没个靠得住的人教导,范大人听了,便把这事揽了去。”
杨氏如今倒没那样多心了,听了这事,也不问旁的,只遗憾地摇摇头:
“范大人都出声了,咱们哪里还好说别的,学武就学武吧。只是可惜,我原想着,叫安哥儿给你弟弟做个助力的。”
许多事,不戳破则罢,戳破了便好似雨后的落花,残败得叫人不忍直视。
秦贞娘也不曾想到娘亲会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这时只觉得晚间吃的冰淘,冷劲在肚子里直泛。
她的舌头打个结,一时竟不曾说得出话来,轻轻躺在杨氏身边,隔了良久才开口:“娘的意思,我大概明白,无非是怕以后平哥儿没有大出息,把安哥儿作个后手,是不是?”
杨氏侧过脸来,看着女儿晶亮的眼睛,久久不曾说话。
她依稀记得,前些年揽镜自照时,自己的眼睛也还这般润泽,如今年纪大了,珍珠磋磨成黯淡的鱼目,整个人也全是精明算计,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她虽对安哥儿有个利用的意思,到底也亲自养了这孩子多年,哪里会没有感情。
女儿这时话说得直白,她却有些听不得了,转过头去,轻声道:“兄弟两个,本就是该相互扶持的,也不全是拿安哥儿作后手。”
母女两个独处了,自然不会说假话。
秦贞娘听见娘亲待安哥儿到底有几分真心,肚子里又暖和了起来,说话也轻快些:
“娘的意思我懂,娘还是想着叫他们两个孩子都读书考举、光耀门楣,可是咱家读书的人也不少了,读出来的,有几个能如舅舅那样入阁拜相的,像爹这样做到个四品,已是顶天啦。”
这话似是说两个儿子读不好书,杨氏顿时回头瞪一眼女儿:“咱们平哥儿和安哥儿聪明得很,怎么会读不出?”
秦贞娘受一句嗔,倒笑了:“瞧娘说的,我哪里就是这意思了?”
杨氏这才满意地回头,半阖着眼睛,慢悠悠地道:“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是受了五丫头还是安哥儿的托请,到这会也没说到正题,我都替你着急了。”
秦贞娘被戳破心事,也不曾紧张,只挨近娘亲一些:“娘,我也不说那许多情呀理的,我只问你,平素家里置办田产,是可着一样东西置办,还是分别置办几样不同的?”
杨氏出身书香世家,秦家也算有些文气,她一向以为世间万品只有读书高,确实不曾想到别的事上。
这时听了女儿的话,她倒真起了兴趣,半坐起来道:“这话细细说来。”
秦贞娘顿时松一口气,五丫头事先想好的话,果真管用。
“两个弟弟,一文一武,文的便跟着舅父走那清流路子,武的就跟着范大人走那军功的路子,这不比一条道走到黑要强得多?娘细细想想,是不是这个话。”
哪怕这话有一大半是出自秦芬的意思,杨氏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是有道理的。
秦贞娘干脆再添把柴火:“舅舅这人,最是审慎机敏的,做事绝不会落人话柄,到时候平哥儿求上门去,还可用血脉亲情糊住众人的嘴,安哥儿求上门去,他为着公道,只怕反而不愿意伸手了。娘想一想,十几年后若是事情不成,母子间、兄弟间,可又怎么处,到那时候,前头这些年的情分,难道全成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