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卫初宴赶在帝王所给期限的最后一天,将做好的制度递交上去,另有法条一册,也是出自卫初宴之手,原本她担心自己不够周到,遂请求陛下从尚书台调派了专司法律的官员来帮忙,然而这些官员束手束脚,不敢倾囊相授,好在卫初宴自己也熟读历代律书,参照前人,这一块反而很顺利。
赵璨直接召见了卫初宴,当着她的面翻阅她递上来的那两本厚书,前边却道:“孤还以为你会提前交付,如今虽然未过期限,却也过于中规中矩了。”
卫初宴眼皮都没眨一下,淡然道:“中规中矩,总是不会出什么错误的。”
赵璨一笑:“你倒是沉稳不贪功冒进。”
卫初宴:“陛下谬赞。”
赵璨摇头:“你是我看中的臣子,我对你的任何夸赞,都是你应得的。”
之后,御书房中便只剩下了赵璨翻书的声音,赵璨看的渐渐入神,忘记给卫初宴赐座,卫初宴也不显得毛躁,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等着一个评判。不过,虽然她表现得云淡风轻,心中却还是有几分担忧的,因为一项新制度的制定,对于制定者来说,都是一次极其需要勇气的考验,也是一次,未知前路究竟是光明坦途还是杀人悬崖的孤注一掷。
卫初宴基于人头税的弊病,想了许多年,这才终于确定,当下要革新税制,应当从土地下手,人头税在时,皇权与贵族豪强是同在一处的,被盘剥的是广大农人,然而若是将人头税改为土地税,坐拥大片沃土的贵族豪强便被送往皇权的对立面,他们不再拧成一股绳,且也只有这样,才是两只粗壮的胳膊之间的对决,而不像从前那般,是富商吃人,豪强吃人,贵族吃人,皇帝也吃人。
是以,一旦真能使土地税取代人头税,这千千万万的普通民众,便能得到休养生息之机会,而富得流油的那些人虽然要被剥下一层皮,却远远不到敲骨吸髓之地步,他们不至于造反,却又被削弱了力量,而国库能重回充盈,这是一举三得的法子,当然,现下这只是卫初宴的推算,制度制定了,实施起来,却是最为艰难的。
“这一新税制的推行之路,注定要遇上许多的阻力,需知如今各地的官吏,其实多多少少都与士族有些关系,这土地税是要吃贵族的肉,他们如何会乖乖去执行呢?卫卿,你真的觉得,写出这两本厚厚的条例,便高枕无忧了吗?”
赵璨并未空有锐气而无智慧的莽撞帝王,她对卫初宴月余的成果很满意,研究几日后,也批改了一些地方,之后,推行土地税的前夕,赵璨却对卫初宴说了这样一番话,显然,忧心于这税制施行的前景。
卫初宴青竹般伫立在龙案下方,帝王之言,的确切入了如今最大的痛处,而卫初宴却好像早已预料到了,泰然自若地向赵璨行了一礼,眼中似有异彩:“他们自然不会认真去做,甚至阳奉阴违,然而这对臣而言却正中下怀,这是一个困局不假,然而若能扭转一番,却未必不是一个上好的机会,一个将新的选官制度,同新税制一同推行的机会。”
她说得自信又笃定,赵璨不由坐直了身子:“哦?”
卫初宴适时上前一步,似乎早有准备地,自袍袖中取出一卷书:“陛下请看,这是臣的应对之策。”
赵璨不由直接探身接过,拿到手上一看,她的眼睛便亮了亮,这竟是一卷完整的选官制度,它旧,是因为它并未完全撕碎察举制,它新,是因为它要察举制选派的官员尽皆参加考试,以成绩择优取任,同时它又不拘泥于察举制送来的人才,又为入仕无路的考生也创立了考试。
换而言之,察举制依旧沿用,但通过了察举的人才还得赢得考试才能入仕,这便极大程度地杜绝那些士族草包进入官场,也减少官员中士族的人数,同时它另为自荐报考的考生新开一试,要将寒门学子中的佼佼者收入官场,为帝王用,进一步平衡士族与寒门。虽然为了安抚士族,卫初宴提出,寒门学子选拔的人数只占察举制选拔人数的一半,然而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赵璨可以料见,若是这新制度实施了,天下寒门学子对卫初宴,该是如何感激涕零。
当然,也会死忠于她这个帝王。
这是一次大胆的革新,也是卫初宴第一次清晰明了地提出如何施行新的选官制度,在这一卷书里,她不仅大胆地提出了两场考试,且还将两场大考中分别要考什么内容、要考几场、时间定在何时都一一作了设想,赵璨看得浑身舒畅,而最令她拍案叫绝的,却是书中夹杂的一张纸的内容。
这里面,赫然写着,如何利用新税制的推行而同步推行新的选官制度,卫初宴洋洋洒洒写满了纸的两面,也令赵璨拍案叫绝,连说三个“好”字。
赵璨不由往卫初宴看去,这一看才发现已然入夜,宫人不知何时点燃了蜜烛,而卫初宴站了那许久,却仍然是清雅淡然的模样,没有半分急躁,可她身上,分明是在发光的。
赵璨怔了一怔,她见过许多的美人,从前虽然觉得她的卫臣的容色清绝雅秀,却从来不觉得特别惊艳,好像一直到了今日,她才终于发现,卫初宴其人,多么的“绝”。
这便是惊才绝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