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开又躬身赞道,“王上知晓,此番若不答应秦王国书之言,秦国便可借着‘赵人刺秦盗子’一事,公然对我赵国宣战可若是王上当场便一口应下此事,朝臣与宗室之人,又难保不会极力劝阻,或是生出些认为王上软弱之腹诽而王上今日施此‘以进为退’之计,却会反过来,让他们哭喊着求您答应秦国的要求,绝无一人再会计较赵国损失实在是高的!”
赵王给自己斟了一尊酒,举着玉尊感慨道,“哈哈,只有寡人主动将赵国至于必死之境地,他们才会惊慌失措求着寡人答应此事,痛快!”
他转念一想,又有些烦忧道,“这一遭听了那魏无知之言,我赵国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者寡人担心,刺秦与偷子两桩事既已大大得罪了秦王,恐怕国中还需做好秦人急不可耐前来攻打之准备”
郭开忙道,“臣以为,王上倒不必担心此事,若您今日便派人送出答复之国书,纵便秦人等不及早早发兵前来我赵国,届时您只需说出实情便能平息对方之怒火,这仗啊,铁定打不起来故而,只需王上尽快应下秦王之条件,我赵国定无战乱之忧患”
一时,郭开奉承之言滔滔不绝,直捧得赵王愈发认为自己确乎是英明神武的,而秦军亦是勿须担忧的再者,比起此番急中生智稳住群臣带给他的自豪感,送给秦国那点东西,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他细细品了一口尊中之酒,勾起嘴唇道,“他们倒是忘了,我邯郸美酒是何其甘咧醇厚,放眼这世间,再也没有比邯郸更让人快活之地了寡人又岂会冒着失去邯郸的风险,发了失心疯去挑衅秦国?呵!”
说到这里,他又想到一桩数百年前因邯郸美酒引发的战事,面色便阴沉了下来,将此事与郭开说了说,目露寒光道,“楚人当年仗势欺我赵国势弱,如今虽说为拒秦与寡人结盟,但寡人并不信任他们若秦国真要伐楚,寡人倒乐见其成。”
原来,当年楚宣王会盟诸侯之时,鲁国与赵国同时献上美酒祝寿,邯郸之酒甘咧醇厚,鲁国之酒劣薄寡淡,鲁国人为混淆视听便派人将酒调了包,楚王尝到“赵国”送来的劣酒后,顿时勃然大怒,认为赵国分明有举世闻名之美酒,送给自己的却连鲁国之酒也远远不如,分明有故意轻慢之意,便下令让数十万大军包围邯郸。(1)
此事让赵王颇为耿耿于怀,照他的想法,若先前赵国能借灾星之力灭了秦国、重新划分秦地之际,他定要将最小的一块城池分给楚国,可惜灾星竟变成了福星
想到这里,赵王只觉得心都在滴血,那是他的亲儿子啊!
郭开闻言却眼珠滴溜一转,上前压低声音道,“王上,说起这与楚国结盟一事,原是李牧一力坚持的可臣近日,却听了些李牧与那楚国项燕,暗中有所往来之传言,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但如今雁门代郡数十万大军,皆掌于李牧之手,若他真有勾结楚将之心,恐怕”
赵王猛地捏紧手中玉尊,咬牙切齿道,“好他个李牧,嘴上对我赵国忠心耿耿,竟敢暗地里与楚将往来他莫非不知晓,楚国当年是如何欺辱我赵国的?”
郭开忙掩住眸中精光,继续煽风点火道,“王上可要命人彻查此事?臣眼下担心,楚国与我赵国结盟抗秦是假,想与某些吃里扒外的将领,里应外合攻打我赵国是真呐”
话音未落,赵王便将玉尊砸在地上,怒火滔天道,“马上派人给寡人查李牧在列年之间,说过何种不敬寡人之言、与何人有过往来、又与何人通过书信送过礼物,立刻给寡人统统查来!”
郭开忙道,“臣遵命,臣这便去吩咐下去!”
说着,便告退缓缓转身出殿而去,待行至殿门之时,面上浮起得意之色——此番与楚国结盟,原本该是他劝君王再三拒绝后,再暗示楚使送来金玉珠器讨好他,赵国才会应下此事的。
但李牧那不长眼的,竟敢暗中派人说服宗室给王上施压,绕过他而结下盟约
简直罪该万死!
而身处代郡边地的李牧,近日也听前来换羊毛的秦商,沿途义愤填膺地将赵王派人暗杀秦王、又将秦国九公子偷出王宫之事,散播得整个北地边疆人人皆知。
说起来,北地乃赵国苦寒之地,世代居于此的百姓们吹着边地的风沙耕田放牧,不但享受不到邯郸半分商业繁华之利,还要时时遭受匈奴等游牧部落纵马劫掠,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对朝廷并无中原之民那般的深厚感情,对遥远的秦国,也生不出什么刻骨的仇恨来。
在他们心中,能帮他们赶走匈奴恶鬼的李牧将军,才是天神,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
故而,当李牧在市集上听完秦商之言,对赵王派人偷盗他亲手抛弃的小公子之事,忍无可忍感慨了一句“小公子既有了安身之所,王上又何必强人所难”,代郡的百姓们也跟着他的口风,纷纷同情起那位小公子而痛骂起赵王来。
北地远离中原权力中心而民风彪悍,市井时常闲言碎语,总归也传不到邯郸去,人们早习惯了三三两两悄悄讨论些朝廷流言蜚语。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回,李牧的一言一行皆被人暗中传回了邯郸,一场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正在酝酿之中
七月,黄昏时分的咸阳城中,随着天边一只飞鸟的掠过,一片橘红的轻薄云团开始在空中蔓延开来,很快,整个天空都染满了明快的艳色,恰似刚抵达咸阳的刘太公一家兴奋的心情。
他们着实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刘季这家中最懒惰、整日游手好闲之人,竟真在咸阳当上了大官!
当刘季派出的家臣登门表明,要接他们去咸阳享福之时,刘太公下意识便以为,又是刘季那混账请狐朋狗友来戏耍他,登时举着扫帚就朝两名家臣呼去,好在被忠厚的长子刘伯拦了下来。
待对方拿出刘季的亲笔鬼画符和五斤黄金后,刘太公马上就相信了——毕竟,按刘季的性子,他身上要没个几十斤黄金,是绝不会往家里送半个子儿的!
而刘季在何种情况下,得了几十斤黄金敢如此招摇,恨不得教天下人都晓得他发达了?自然是果如他所言,这小子在咸阳真发达了!
如此一番推断下,如今才五十多岁、对光宗耀祖亦有一番执念的刘太公,便果断将老宅以赠送之名,悄悄卖给了乡中豪强,兴冲冲带家人坐上家臣雇佣的两辆牛车,一路又辗转换乘马车来到了咸阳。
这不,马车进了咸阳城左拐右拐,不知拐了多久,正探出脑袋对城中干净的路面啧啧称奇的刘家人,就听家臣喊着“到了”。
甫一下车,众人就看到咸阳这红彤彤的天空,和面前比丰邑老宅阔气数十倍的亮敞院子!
而刘季这小子正穿着一身崭新的体面官袍,嬉皮笑脸迎了出来,开口便道,“快进快进,带你们见见世面看看房间,也好沾沾我刘季的光!这下你们可知晓素日供养我的好处了吧?嘿嘿,我刘季如今在咸阳,乃是王上最看重的心腹大臣!”
刘家人早习惯了他三不着调,倒也没将他的吹嘘放在心中,正笑呵呵跟着家臣搬运家当物什,刘季却皱着眉头上前,大呼小叫道,
“笑话,我堂堂大秦四品官员,岂会让你们用这些破筐子烂瓦罐的!扔了扔了,全给本官扔了”
话音未落,刘太公熟练蹦起身,挥给他一个爱的大比斗,“混账东西,手上有几个钱就烧得慌是吧?一日不吹牛舌头咬人是吧?你若真有这般家大业大的威风劲头,要不请秦王来咱家坐坐?也好让乃翁与你这些兄弟们,看看你究竟有多威风”
没法子,若不早些教训一番这小子,赶明儿这偌大的院子,没准就能让他张嘴给败光喽,甚至,兴许还会拉着刘氏一族千里送人头——还秦王最看中的心腹呢,在满地公卿乱走的咸阳城里,他小子连这种牛也敢吹?
刘氏一族,虽到刘太公这一辈已没落了,但他祖父好歹是魏国大夫,幼时耳濡目染下,这些朝堂的弯弯绕绕还是知晓几分的,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一个刚立功得了君王重赏的新贵,在这遍地权贵的咸阳,就合该收起尾巴,老老实实守着这难得的富贵!(2)
刘季灵活躲过这份迟来的熟悉“父爱”,依然笑嘻嘻道,“你这糟老头子好生让人扫兴!早知如此,本官便不巴巴地接你等来咸阳了唉,这偌大的院子,这闪闪发光的金子,我一人悄悄躲在咸阳享受不知有多美罢了罢了,既然你等看不上我刘季今日之显赫身份,便回丰邑去吧,来人,为老太爷取十斤黄金来”
家臣奴仆们诧异地面面相觑,这原来大人对亲父竟是这般态度么?但父子亲情历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时倒无人敢真不长眼去取黄金打发刘氏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