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辣得出了满头大汗,眼下掏出麻布帕擦了擦面颊,镇定地笑着答道,“是也,若能造出更薄之铁锅,便能省下不少火力,我等需尽快找出提高炉温之法再有,今日我为学室弟子讲学之时,有人提出一个疑问:眼下油菜籽需反复压榨三四遍,方能将籽中之脂油稍稍榨干,但若能将油菜籽炒过后榨油,每石能榨出之油是否更多”
张苍闻言眼睛一亮,脑海中闪现两种榨油方法的差别,不由猛地放下筷箸,起身击案道,“此法决然可行,此人言之有理!我等既有铁锅,不妨即刻前去一试!”
他这等天才人物,自幼家境优渥,又饱受长辈宠爱,从未吃过生活的苦头,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的。
相比之下,倒是同样兴奋的五黑,从突然变得安静的环境中,快速意识到他们此刻并不在工坊,而是在王宫之中,忙一把将高大白胖的张苍重新扯回椅上坐下。
但满脑子想着立刻试验熟榨之法、该将油菜籽炒至半熟再榨还是全熟的张苍,既听不到五黑的劝阻,也听不到大臣们的询问,此刻,外界在他眼中是被彻底放空了的,他只执意挣扎着要走。
在大臣们诧异的目光中,终于,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了张苍耳中,“爱卿这是要去何处?”
张苍这才如梦初醒般被惊醒,待回过神来一看,好嘛,自己已挪步到了案桌外,五黑正牢牢抓着他的右臂,长公子正抱着九公子站在一旁惊讶地看着他
而身姿伟岸的君王正悠闲地站在他身前,巧妙地挡住他前往殿外的路,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看着他。
迎着君王戏谑的目光,张苍的脸顿时唰地一红,自己竟在这大殿之上犯了病,早知如此,今日便不来了!
他之所以经常躲着不肯面君,时常托五黑将新物什送进宫,正是因为这“病症”。
五岁那年一个的清晨,他在祖父的书房之中观看算筹古书之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算筹横七竖八摆满一室的屋子,他第一回见到这么算筹,便开心地捡起那些算筹演算起来,过了约摸一炷香的功夫,当他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却发现他的祖父祖母与父母正围着他哭喊不已。
在他们的哭喊声中,他才知晓,自己已经在书房中发呆了整整半日时辰。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这样的事情不时会再次发生,家人找来巫师驱邪亦无济于事,正因如此,张氏之人皆知他比族中所有人都聪明,却是万万不能招惹的,因为他有“疾”在身。
先前韩非初到阳武郡,找族长张负借人之时,张负不敢擅自替张苍应下,正是怕惹他发病。
此刻,知晓此事再遮掩不下去的张苍,急忙手忙脚乱解释了一番幼年之疾、与方才自己所想之事,又一再承诺此病症绝不会影响他在少府的公子,五黑亦连声为他力证,称张苍接连数日昼夜颠倒指挥匠人操作榨油机,定是太累才会失了礼数
嬴政倒并不在意张苍失礼之举,他担心的,乃是对方口中“五岁便发病”的病症,若不彻底根除此症,大秦恐将损失一得力大才!
是以,君王不但安慰了张苍一番,还命人即刻将夏无且请来,当场为张苍诊治究竟是何种疾病。
张苍见王上并不因此嫌弃自己,反要派人来为自己诊治,心中更觉来秦国这一趟,值了!
哪知,派出的宫人刚匆匆离去,君王与部分大臣耳中,便响起一道诧异的稚嫩童音,“不对啊,这又不是病,不用看医生的!后世很多理工科智商超高的科学家,都会在专注思考时进入这种‘忘我’境界,比如物理学家安培走在半路想起一道题,还当场掏出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呢,其实那黑板是一辆马车的后厢数学家陈景润的同学杨锡安也回忆过,下雨天同学们都在四处奔跑躲雨时,只有陈景润一个人在雨中慢慢想着题,根本察觉不到下雨了而且,张苍在史书上活了104岁,比这殿中在座众人都要长寿些”
随着他最后一句心声落下,张苍莫名感到很多大臣注视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火热的灼烫,仿佛多看他几眼就能长生不老似的?
隗状不由琢磨着,方才张苍命人添菜了,莫非他是吃得多,才能这般长寿的?
李斯却暗忖道,连王上都在练五禽戏了,张苍定是在工坊煤场之间来回奔波,一刻也闲不下来才能保持长寿的,看来,我往后还需再勤奋些。
史书上,为国事积劳成疾的秦始皇,将健康和长寿寄托在了方士的丹药之上,但如今正值盛年、身强力壮、在小崽的监督下日日勤练五禽戏的秦王嬴政,却对长寿一事无甚兴趣。
是以,他听闻这心声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要找张苍探寻长寿之法,而是:张苍眼下风华正茂,若他当真能活到104岁,这位大才便还能为我大秦效力数十年,妙哉!
果然,匆匆赶来的夏无且为张苍把脉后,直言他身体极好,并无任何病症,如此一来,嬴政便让急匆匆想回工坊的二人先回去了。
此时,宫人早已将众人案桌上的食盘撤去,换上了干净玉尊,按礼本是要倒酒的,但桓猗壮着胆子恳请君王可否换成柘浆,在大臣们面带喜色的纷纷附和下,嬴政便命人将黍米酒换成了柘浆。
他还趁机宣布了一个让众人振奋好消息,接下来,朝廷不但会在咸阳设几处铺子,专卖这鲜榨柘浆,还会在全国售卖以柘浆熬制出耐保存的红糖。
李牧虽未见过红糖,闻言却是十分高兴的,他早已敏锐察觉到,这柘浆并不似寻常甜食那般只有甜味,它还有助人恢复元气之功效,但此物现榨现喝,是无法长久保存的。
但若有了耐保存的红糖,他们便能多买些带去北地,来日出征攻打匈奴之前,一碗甘甜美味的红糖水,远比黍米酒更能助长士气!
正在满殿大臣皆感喜气洋洋之时,坐于隗状对面的驷车庶长嬴仲雍,却面色沉沉看向君王,扬声道,
“嬴政,你这又是售澡豆牙刷,又是售柘浆红糖的,莫非是打算彻底摒弃商君重农之法,要改兴齐赵之商道了?此事,老夫不同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大臣们这才意识到,是啊,王上如今频频设铺子,莫非大秦真要兴商道了?
如此一来,商君之法何如?农业,才是秦国立国之根基!
这下,莫说宗室之人,便是文臣们亦正色跟着劝谏起来,以王翦为首的武将,一时倒无人作声,文武有别,这等治国内务大事不是他们该置喙的。
而半分不懂商道之事的桓猗,正气势汹汹瞪着驷车庶长,做好了随时跳出去揍对方一顿的准备。
李牧却有些欲言又止,他生于赵国长于赵国,自然知晓商道之利,是何等数十倍于农业的,如今秦国既有了高产之粮,早非当时急需囤粮备战之穷国,商业,亦是该搬上日程的了。
李斯悄悄瞥了瞥君王收起笑容的面色,正要起身开口助君王舌战群儒,却听殿上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今日这庆功之宴,一为灭赵之功,此功乃是我大秦将士们立下的;二为秋收之功,此功劳,却是我秦国万民共同立下的。寡人看着这满殿嘉肴啊,却想着,若我秦国之民,也能吃上这丰盛之菜肴,喝上这味美之柘浆,该是何等与民同庆之乐?”
嬴仲雍闻言大怒不已,起身绕出案桌道,“竖子焉敢!你让庶民子弟参加科举也就罢了,竟还敢打税赋之主意,休想!若你不想做我嬴氏子孙,便将这王位让出来即可!”
说着便要上殿,哪知早已蓄势待发的桓猗,飞身跨出来一把扑上去将他按到在地,殿中登时乱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