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在心中嘀咕着,“我是父王的亲孩儿啊,又怎么会为赵王的死伤心?再说,这种祸害百姓的昏君,亡国后本该主动自尽谢罪的,还有什么资格再活着浪费粮食?秦国的粮食绝不用来养这种人”
嬴政听着这心声,面上情不自禁浮起愈发温柔的笑意,垂首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心头满是熨帖——
吾儿从赵王之子变成寡人亲子,虽在凡世之人眼中有些匪夷所思,但小崽本就是天上仙人降世,他既能用仙法入寡人之梦、又能隔空搬物止雨,便足以证明仙术变幻莫测,如此一来,成为寡人亲子又有何难?全看天道愿不愿成全罢了再者,此事亦早有端倪,数月前,小崽就曾再三追问寡人他长得像何人
此乃天道赠予我父子之缘分!
他边心满意足地想着,边伸手抚着小崽柔软的头发,寡人早该想到的,若非亲子,吾儿又岂会越长越肖似寡人?
唯一遗憾的是,若他能早些知晓此事,今日便绝不会让小崽来见这二人——寡人自家亲孩子,又怎会为赵国昏君之死而伤心?
姜姬听了这话,立刻诧异看向这父子二人,秦王竟让一个至多两岁的孩童,来决定赵王的命运?
她再次狐疑地,从头到脚认真打量起明赫来,连赵王对他那些儿女都不甚上心,何况这传闻中暴虐无道的强秦之主?
秦王竟这般在意眼前这孩童莫非,这小孩真是她儿子?
这个认知,非但没让她收获半分惊喜,反之,长久的期待骤然落空带来的失望,正如同升入半空又突然砸下的巨石,将她原本满腔的母爱与柔情,登时砸了个四分五裂,一地碎片。
她怔怔看着明赫,脑中在疯狂咆哮:不,让她倾注满满当当感情的孩儿,是记忆中那个与自己面容十分相似的婴孩,绝不是眼前这面目全然陌生的孩童!
实则,连姜姬自己也未曾察觉,她对那孩子的所有喜爱,均来自于分离后的无尽脑补——当初明赫出生后,除了从宫人手中抢过他那一瞬,其他时间,她甚至从未抱过一秒这孩子,那时的她为了家族利益,只冷眼旁观这孩子被阖宫嫌弃、被孤零零仍在偏殿自生自灭。
直到后来明赫被抱去秦国,随着时日之间日复一日的浸染与美化,她回想起来的那孩子模样,早已脱离了明赫原本的样子——他当初确实是有几分像姜姬的,但绝非对方脑补出来那般一比一复制的小号模版。
换而言之,纵便明赫没有被系统转换基因,仍是按原本的长相长到两岁,姜姬见了他,也绝不会如她所想的那般喜爱。
因为,让她魂牵梦萦的、与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童,原本就只活在她的想象之中,真实的世界里,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孩子
这时,一旁的赵王闻言,不由紧张望向嬴政怀中的小崽,暗暗祈祷他能说出一句“不管怎样,赵王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王不妨封他八百里封地,让他做个富贵闲人便是”
在他的满怀期待中,明赫却脆生生道,“父王,我秦国如今不光要养老秦人,还要养韩魏赵数百万之民,粮食匮乏,恐怕养不起赵王哦”
话音刚未落,气得快炸开的赵王便忍着剧痛起身,一瘸一拐来到秦王身前跪下,指着姜姬明晃晃暗示道,
“秦王,寡臣迁愿将姜姬献给您,如此一来,九公子便能与生母在咸阳长久相伴,再不会忍受半分分离之苦还请秦王看在他母子二人的份上,让臣在秦国安稳度余生”
他自忖见惯天下美人,如姜姬这般美得惊心动魄的,着实罕见,想来纵便是秦王后宫,也不曾有过这般姝色佳人?毕竟,当初他们送进秦宫那赵离之美色,比起姜姬之美亦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眼下,自己若将貌美的姜姬赠与秦王,福星便能幸福地与他的养父和生母一同生活了,以秦王对白眼狼福星之重视,定会君心大悦重赏他一番吧?
哪知,他这话一出口,嬴政便迅速将小崽轻压在自己胸膛,以一手虚虚盖住他的耳朵,厉声打断道,“放肆,休得胡言乱语!”
姜姬亦勉力支撑着站起来,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神色凄婉道,
“王上,您竟忘了当日的誓言么?那年,您不顾群臣与太后反对,命人送来鸿雁纳吉问礼,以诸侯迎娶正夫人之六礼,将妾风光迎进龙台宫那日,您与妾在阶下立下誓言”
她深情地望着赵王,一字一句念道,“愿如玉扣结复结,两心相守百年月王上,纵便如今赵国没了,妾亦愿跟随在您身边,生死不离”(1)
平心而论,因着这张脸的缘故,赵王从前待她确有几分不同,纵便宫里又来个与她美貌不相上下的骊姬,她亦未曾过受冷遇。
但这等好日子,早在三国联军攻赵开始便灰飞烟灭了,从那时日,后宫诸人便屡屡被赵王迁怒,莫说是她,便是备受呵护的新人骊姬,也挨过赵王数回耳光。
如此之下,后宫往日互看碍眼的女子们,倒难得互相保护着度过了数月团结时光,一旦有人再被迁怒,便会派人将缘由告诉众人,让姐妹们设法做些准备——
分明是赵王宠信奸臣、残害忠良,他却怪她们这些女子阴气太重,坏了赵国的气运,将面临的亡国之危,尽数以拳脚发泄在后宫女子身上!
当她们经受的拳打脚踢越来越多之时,索性派人花重金买来蒙汗药,互相分了些藏起来,等到昏君来殿中之时,便悄悄倒在酒水之中,倒也过了些安生日子。
故而,姜姬早就知晓赵王看似温润的皮囊,不过是身处顺境才有的伪装罢了,一旦他遭受逆境,便会立马撕下伪装露出狰狞面目。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人,她岂会真想与他两心相悦、共度难关?
不,她此番来咸阳,早命鸢悄悄打探了一番韩魏亡国王室的下场:两国君王皆不得好死,但秦王并未难为后宫女子,她们皆是被遣散回家了。
这也是她期待的后路,眼下这般表演一番,不过是希望赵王看在她“一片痴心”的份上,勿要将她赠与秦王罢了。
话又说回来,若明赫是她心中所期待的模样,她定会设法引诱秦王,若此计不成,她便会凭借这孩子与秦王肖似之样貌,散播与秦王当年私定终身之流言,逼迫对方将她纳进后宫,从此便可与自家孩儿朝夕相处。
但如今,她对长成这样的明赫生不出丝毫喜爱之心,又哪肯进秦宫之中装母慈子孝?她方才这番作态,也是为让秦王亲眼看到她对赵王是何等痴心不悔,试想,一个野心勃勃想灭六国的君王,又哪会要一个心系旁人的姬嫔?
果然,她见秦王听了自己这话已微微蹙起眉头,不由心中一喜——诚然,她并不知晓,嬴政蹙眉,乃是认为他们不该在孩子面前,一再提起这等轻浮之言。
可惜,姜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赵王为了苟且偷生,会无耻到何等地步。
因为,她算漏了境遇的改变给人心带来的巨大影响:若赵王仍是龙台宫至高无上的赵国君主,听了她这不离不弃之誓言,自会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发誓要与她生死相随云云;
但眼下的赵王已国破家亡,不过是秦国阶下之囚,如今不但往日富贵尽数消散,连性命亦岌岌可危,这种形势之下,他哪还有半分心思来在乎这等风月之事?
不过是个女人,还能比他的性命与荣华更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