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形势确实极不乐观,因为,此番准备奋力一搏的燕王,竟派人从辽东深山寻来一位极擅制作弓弩的猎户,此人改良之弓弩,可射出八十来步,远超眼下列国最先进的四十八步弩箭。
这场战争一开始,秦军从城墙射出的弩箭,便极难射中攻城的联军,但联军从城外射出的弩箭,却几乎是箭无虚发地射向了秦军。
在一批批上城阻止对方攻城的秦卒伤亡后,从县中第一个率守备军赶来支援的曹参,及时劝阻了桓猗怒不可遏、想冲出去迎敌厮杀的念头,一再以当年长平之战、赵王未让廉颇坚守来劝解对方。
秦军如今兵力与对方悬殊数倍,若杀出迎敌不可避免要陷入包围之中,唯有坚守待援,方有一线生机。
虽然曹参跟桓猗一样,心知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之下,他们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援军整装赶来那日——但他劝桓猗,秦军只要能多坚守一日,就不会太为自家王上丢脸!
但随着秦军士卒伤亡人数的增加,随着天气的愈发寒冷,士气仍是不可避免地低沉了下来,而不停以圆木撞击邯郸城门的燕齐联军,终于在今日撞开了城门!
桓猗与曹参等人知晓,如今处处劣势之下,他们恐怕已守不住邯郸,但身为饱受君恩之将,纵便是死,他们也该为守护秦国而死,于是,将领们纷纷披甲跃马,率先挥舞兵器冲了出去。
正在三军厮杀得不可开交之时,却听外围嘹亮的号角声骤然响起,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冲啊,杀死燕齐狗贼”的怒呼声,燕齐联军惊悚地转身朝身后望去——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军队?
待众人看清身后迎着寒风飘扬的猎猎黑旗,无论是燕军还是齐军,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瞳孔,是秦军!
不,不会的!秦国援军远在咸阳北地各处,怎会这般快便赶来了?
一时之间,从天而降的乌泱泱秦军让联军士气大乱,而两军将领一时也摸不清,秦国这趟究竟来了多少援军,不敢贸然再打下去,便跟着命人吹响号角催促士卒暂且退军。
但在这等军心大乱的紧要关头,撤军,本就会让士卒愈发惊慌失措,而秦军又是半分不肯吃亏的,见自家援军到来早已士气大振的秦卒们,既然未接到退军命令,自然挥舞着兵器追在雪地里砍杀燕齐联军,借此发泄同袍战亡之恨。
此刻,秦军越是穷追不舍,燕齐联军越是心惊胆战。
桓猗胡子拉渣瘦了一大圈的憔悴青色面庞上,在见到冲在最前方的王翦之时,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他朝对方遥遥隔空抱拳一笑,在安排好守城的将士后,便策马带人朝燕齐逃跑的方向追去,王翦亦挥手带着援军跟随而去。
眼下,攻守之势已暗中调换,燕齐联军士气大衰,该轮到秦军痛打落水狗了!
第114章
士气大振的秦军追上去一路咣咣乱砍,在后方燕齐士卒鬼哭狼嚎惨叫声中,联军将领竟被震得不敢停下正面交战,只一刻不歇带着士卒一路狂奔,终于在黄昏时分,胆战心惊的燕齐联军跨过结冰的洛水,仓皇逃回到了营寨之中。
燕国主将考粟边派出探子,前去查看对岸敌情,边与齐国主将田咎迅速部署了一番埋伏阵仗,便紧握剑柄站在军帐中痛骂起秦军来,
“世人皆称秦人为粗鄙蛮夷,本将今日着实见识到了!不要脸的盗匪,竟分毫不顾’两军交战,不可追亡逐北’之礼仪,呸!”
齐将田咎正撩开一角帐门,一眼不眨地紧盯着营外的远方,闻言冷嗤道,“礼仪?如此蝇营狗苟之国,何时讲过礼仪?如此礼崩乐坏之世,考将军难不成还指望秦国遵循‘逃亡不可追,追则不过五十步’之周礼?凶残无礼的秦军,眼下随时会闯入我军大营”
在周礼之中,对战争礼仪亦有种种规定,譬如,诸侯们攻伐除了必须师出有名,还需先派使者前去递交战书,在与对方君王约好打仗的时间地点后,双方派出的战车与人数也必须一样,待对方排军布阵完毕,方可自报身份吟唱诗歌发起攻击——但若敌军受伤,必须即刻停止攻击;若是敌军鸣金逃亡,最多也只能追出五十步,绝不可赶尽杀绝。
春秋时期的诸侯,多是遵循周礼的,正因如此,才会出现晋楚两国于邲城交战之时,溃逃的晋国战车陷入泥坑后,楚军却跑来先帮对方修好车再追五十步的文质彬彬场面。(1)
虽然在战国时期,随着大鱼吃小鱼游戏的进化,战争不可避免地变得愈发残忍血腥起来,周礼早变成废令一堆。
但这时期的列国诸侯,终究曾被一个“讲礼”的时代熏染过,多少有几分在意颜面,所以列国征伐之时,总要扯上一张师出有名的遮羞布。
譬如,燕齐此番伐秦,打的名头便是“替天诛暴秦”。
同时,战国诸侯们不但严禁杀良冒功、战胜后屠城等残忍的举动,还有一条心照不宣的约定:纵便追敌百里,亦当遇营则停。
他们虽不肯再遵循“不可追敌超出五十步”的周礼,却肯在接近敌军营寨时折身返回,是以,纵观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战争,几乎没出现过“劫营”“斫营”等词,比起后世更残酷的战争而言,总归是保留了几分人性温情的。(2)
而事实上,大多将领在对方吹响号角收兵后,至多只会带人追出数里便会折返休整,如今日秦军这般穷追不舍的亦是格外罕见,正因如此,考粟才会叠声抱怨秦人是蛮夷。
他听了田咎这话,不由面色一沉,径直走到对方身旁,顺着帐门缝隙眺望远处河水对岸,唇角露出一抹笑容道,“若秦军真敢冲进我军营寨,我燕国运来的数万支弩箭,可在八十步以内,将秦贼全串成肉串,田将军不必惊慌”
方才他们安排的埋伏阵仗,便是命弓弩手埋伏在营寨外围,一旦秦军当真渡河进入射击范围,燕齐弩手便立刻以强弩射之——逃回营寨,既是燕齐联军此刻的无奈之举,又是他们补充兵器的续命之举,毕竟上午运出去的数万支弩箭,在攻城时已用光。
思及此,考粟愤愤收回目光,忍不住狠狠一跺脚,“可惜!若秦国援军不来,我等眼下早已攻进邯郸城中,桓猗那狗贼早被本将一刀砍了,哪能容他这莽夫在我营前如此嚣张!”
田咎继续观望了一番,见秦军仍旧停在对岸按兵未动,似乎并未下定决心要冲过洛水,这才放下帐门转身看向考粟,紧紧蹙着眉头道,
“考将军出身高贵,又何必跟一介莽夫如此计较?本将眼下在想一事,依我等出发前的判断,若秦国从北地各郡调兵救援,虽然离邯郸更近,却有粮草不足之患,北边的匈奴恐还会伺机而动,是以,秦王绝不会从北地调兵”
“而秦国此番若是从咸阳大营调集人手,一来筹备时间更久,二来据丞相所言,秦国因修路大肆征召青壮一事,咸阳留守士卒至多不过三十万”
说着,他目光中透着深深的不解看向考粟,“如此一来,我联军既有五十万之众,秦国少不得还要派出二三十万援军出来,但秦王若命留守士卒前来援救邯郸守军,咸阳岂非陷入空虚无妨之境地?依秦王此人之心性,定不会任由咸阳陷入险境,是以本将不解,今日这援军,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考粟举步往帐中摆置的低矮案桌走去,亦一脸疑惑道,“田将军言之有理,今日之事着实疑点重重!纵便秦王狂妄到,认为咸阳无需秦军防守、楚国亦绝不敢贸然北上攻打,遂将咸阳士卒皆派来援救邯郸,但此番秦国援军来得如此神速,着实太不合常理”
他侧耳听了听账外动静,见依然唯有厮杀声响起,这才缓了口气,继续道,“哪怕邯郸守军派出送信的斥候日夜疾驰,赶往咸阳少不得也需十来日,再算上秦国筹备粮仓军辎与两地路程,咸阳派出的援军最快也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邯郸——纵便是送信的斥候当日便返回邯郸,恐怕,此刻也仍在奔驰途中,哪有偌多秦军四五日便能飞至邯郸之理?怪哉!”
说到这里,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不由面色大变。
田咎忙上前问道,“考将军这是”
考粟心情复杂地飞快看了一眼对方,摸着剑柄的右手开始隐隐发抖,强掩下心中慌乱,笑道,“我只是担心秦军如此神速,莫非真如传言那般,秦国有鬼神之力襄助?若确乎是如此,我燕齐联军仅凭凡人之力,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