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说予乔时为听,还是为了说服犹犹豫豫、不舍离开的自己,郑埽使继续道:“家中有妻有子,接他们过来罢,不忍他们与我一般,日日活在河患之下。不接罢,成亲十数年,单靠她一人操劳全家老小,升迁又遥遥无期……”
几句话间,乔时为大抵猜到了郑埽使的处境。
九品巡河主埽使,官位甚小,不及一县之教谕、主簿。
而水官,又是文臣们最最看不起的官职,视之为“玩泥弄水”、“非文非武”、“不如贬谪岭南”。就算是都水监大员,都不见得受待见,何况是埽所一小官?
回乡敬孝是脱离困境的一个合理由头。
哪怕是再也等不到差遣,只空领一份官衔俸禄,似乎也比当下的处境要强。
于小家而言,无可厚非。
埽兵们都知晓头儿的为难,所以只默默捆绑行李,无人出言挽留。想来小吴村的村民,亦是如此想法。
乔时为意识到,那夜能有条不紊拦住决口,填筑新堤,不酿成大决堤,并非一日一夜之功。
乔时为收起书稿,没有交予郑埽使,以免临行前,令他又生愁绪。
一番交谈后,郑埽使要出行了。
“都收拾齐整了?”
“头儿,齐整了。”
乔时为作揖送别,问道:“小子敬佩大人,不知大人老家是哪一府、哪一乡?”
郑埽使难得笑笑,应道:“相别无再聚,小郎记我一声郑大人足矣。”
乔时为又问:“驻扎黄河河畔十数年,大人觉得,黄河之水应该回归横陇故道吗?”
郑埽使没有长篇大论,只应了一句话:“小小十步决口,以三人性命堵住,已是千幸万幸,而究竟要以多少人命,才能令百丈宽的大河折回故道上?”
半晌,总结了一句:“黄河,既要顺着它,又不能太由着它,它不是害河。”
这几句话,被乔时为牢牢记在心里。
马车缓缓出行,乔时为再次作揖,敬一小小水官十数年的坚守奉献。
站在河堤上,随着马车望去,小吴村的村民们已在坡下等着,没有人哭着喊着要郑大人留下,而是喊“我们晓得怎么守住大堤了,大人放心罢”。
纸裹的一包包麦芽糖,欲塞进车里,都争着嚷嚷:“大人不饮酒,便带些甜头路上吃罢,都是田里的麦子熬出来的。”短短的一段路,被村民们围得“举步维艰”。
马车愈走愈远,郑埽使回首一望,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槐树,已小成一丛。
……
待郑埽使走后,乔时为亦走出小吴村,又经过社头树。
那儿立着一块空大石,村民说,这是吃八岁拉回来,一直想着要刻上“小吴村”三个字。
乔时为正怔怔站着、想着,忽见一老妪拄着拐杖,踽踽而来。
她压弯的背使劲提起,一双浊目往前眺望。
乔时为莫名心头一颤,上前虚扶,问道:“阿婆欲往何处?”
“我侬想找翁家村。”声音软绵,似是吴音。
老妪讪讪笑笑,清了清嗓子,声音厚了几分,生硬又熟悉道出:“俺想找吴家村,村口有好大一株黄花槐。”
乔时为扶着她往前走一段,过了拐角,指着社头树问:“阿婆说的是这株吗?”声音直发颤。
老妪急步向前,枯手抚在老木眼上,泪眼婆娑:“是这儿,就是这儿。”
行尽南北,才得故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