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吃够了信赖他的苦头,并不完全?轻信他说话,试图从神色间揣度出几分言语的真假。
但荀玄微的情绪向来不外露,此刻神色一片无波无澜的平静,丝毫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什么,只?能?凭着一点细枝末节揣摩。
“何必吓唬七娘呢。”阮朝汐抱着哭到几乎背过气?去?的荀莺初,“她家里原本就在议亲了。她的年?纪到了,就算没有平卢王的事,出嫁也是?一两年?内的事。何必刻意把?两件事绑在一处,加以逼催,惊吓得她从此半步不敢离开坞壁。”
荀玄微在树下啜饮了一杯清茶,不置可否。
荀莺初猝然受了极大的惊吓,痛哭了一场,身?子软得站立不稳,阮朝汐扶着她往远处牛车方向行去?,女婢们冲过来迎上,低声安抚不止,搀扶着小主人回牛车里。
荀玄微放下茶杯,视线往左转,停在钟少白身?上。
钟少白的脸色并不比荀莺初好多少,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得了十?二郎仗义相助,今日若不是?迎面撞上,十?二娘和七娘的车队就要顺利到历阳城外了。”
荀玄微说话的语气?虽温和平缓,言辞尖锐如刀锋,
“两位青春姣美、正当年?华的高门小娘子绕城游玩,倘若被历阳城中?的平卢王得知,他正好接旨要在豫州找寻第三任夫人。你觉得平卢王殿下能?做出什么事来?”
钟少白咬牙道?,“我们不知圣旨之事!”
“不错,你们还小,家里许多事瞒着你们,只?和你们说,轻易不要出坞壁。世道?动荡,人心险恶,躲在坞壁里偏安一隅,你们想不到世间有多少龌龊事,难道?龌龊事就无人做了?”
钟少白的脸色猛地涨红,捏紧了双拳,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应答。
阮朝汐目送荀莺初进马车,转身?走回树下,端正笔直地跪坐回自己的簟席位置,视线低垂看地,冷静地接过话头。
“这世间有众多恶人,犯下众多龌龊事。我们既不是?恶人,又从不做龌龊事。如今恶人就在历阳城内肆意横行,坞主昨晚见了恶人,什么也未做,当面只?是?和他虚与?委蛇,谈笑风生;回头却斥责我们,说我们不该出坞壁。仿佛世间恶人横行,我们遭遇了恶事,都是?我们之错。”
她口齿清晰而冷静地说,“我不服。”
钟少白转身?过来看阮朝汐,眼神灼灼闪亮,这回是?激动的脸上升起一片绯红。
“我也不服!”
荀玄微喝茶的动作停在半空中?,顿了顿,摇头轻笑出声。
“平日里不言不语的,一张口就是?好辩才。”
他的视线转往左,注视在阮朝汐身?上。
“世间恶人横行,恶事不断,你怎知我什么也未做?”
阮朝汐把?头偏去?旁边,不吭声。
做了什么?她心里说。
“十?二娘是?个心里有定见的,轻易说动不得。因此我在信里特意和你把?历阳城的情形说清楚,你却依旧来了。——是?没拆看,还是?看了,不信我之言?”
阮朝汐深吸口气?,豁出去?地说,“没拆看。”
荀玄微起身?,脚步走过她身?侧。
绛紫滚边大袖拂过她肩头,秋日清晨的山风呼啸而过,带着山里的寒意。他停步问,“为何不拆看?”
阮朝汐低着头,这回死活再不肯吭声了。
身?侧的人没有再追问下去?,走开了两步。
声音温煦如常,但话里话外寒意入骨。
“平卢王不会轻易择妻。他是?草莽豪强出身?,厌恶士族入骨,两任上品高门出身?的王妃嫁给他不到一年?都殁了,原因他自己最清楚。为了那两桩人命,他得罪了不少人,至今回不去?京城。”
阮朝汐听出话背后?的深意,吃了一惊,蓦然抬起视线。
荀玄微继续语气?平和地跟她说,“如今他人在豫州,过得还算逍遥。何必议定了豫州高门大姓女,给他自己套上枷锁?七娘的家世品貌,堪配他的王妃之位,但他多半会找借口推辞。”
这就是?默认之前对荀莺初的那番言语,是?刻意吓她了。
阮朝汐低着头,正思忖着,耳边却又传来极平静的一番言语。这回是?说给她听的。
“但是?十?二娘,你和七娘不同。你是?陈留阮氏的旁支女,虽然出身?高门,但司州那支的房望[1]远不如豫州这支。似你这般不上不下的身?份,又生得过于?出众,落到了平卢王手里,他可以正大光明把?你掳走,辱了你,却又借口你身?份不配,只?给你一个姬妾名分,陈留阮氏亦无可奈何。”
阮朝汐默然听着,只?觉得呼吸发紧,渐渐喘不过气?。
夜色中?惊鸿一瞥的历阳大城,城下紫袍玉带的平卢王,黑压压潮水般的府兵,仿佛出现?一张无影无形的大网,将她网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