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桐与孟连生初夏入川,仲秋开启了接下来一年的离别。
一个月后,沈玉桐收到了孟连生写来的第一封信,落款时间是在他离开后的第九天,也就是说他抵达上海的当日,就寄来了这封信。只是路遥车马慢,竟是足足过了大半个月,才到他手中。
薄薄一张信笺纸,内容很简单,承袭了他平时寡言的风格,无非是报个平安,再同他问好。
这是沈玉桐第一次见到孟连生的字。在自来水笔流行的年代,能看到用小毫写出的这一笔行书,绝对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自己幼时学过书法,字写得也不差,但临了两年王羲之,最终也只临出了个四不像。而孟连生这笔行中带楷的字,遒劲潇洒,一看就是来自赵孟頫。一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孩子,竟将赵体学得形神兼备,不能不说是天赋异禀。他再次发觉孟连生是个宝藏,放在旧时,只怕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人才。
一封信明明只得寥寥半页的内容,他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为了对得起这笔字,他叫来阿福准备笔墨纸砚,又沐浴焚香,才开始写回信。
此后每个礼拜,他会收到一封孟连生从上海寄来的信,内容无非是日常琐事,最近雨水都不多,天气又变冷了,吃到什么好吃的。虽然简单,读起来却让人心神愉悦。愉悦之后,他亦会认真回过去一封,内容自然也是诸如此类。只不过一个说上海,一个说自流井。
偶尔信件迟来两天,沈玉桐还会亲自去邮局查看。
这样雷打不动的通信频率,显然远远超过寻常友人。他和龙嘉林也总共就通了两三封信,龙嘉林那状如狗爬的字,他看一眼就觉得头大,更别说认真去回。
他其实明白这样的区别对待是为何。
他诚心希望孟连生能获过上世俗的幸福生活,自己却又无法控制地陷入对他的喜欢。
转眼已是岁末,因为盐厂这边走不开,沈玉桐没有回上海过年,倒是沈玉桉在正男风月里来了一趟自流井,代表全家上下来看望自家这个小少爷。
原本沈玉桐从西康回了自流井,他就要亲自来一趟才放心,只是家业繁冗,父亲年迈,他这个顶梁柱根本脱不了身,及至过年,工厂放假停工,他才得空过来一趟,虽然只待了两日便离开,但这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月。
一番折腾,不过是为了看一眼弟弟。
沈玉桐知道兄长这些年背负的担子,大哥是有抱负的人,如今已是上海商会副会长,操劳奔波十数载,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守住沈家家业,他想要得是发展民族工业,让华夏这艘老旧的巨轮焕发新光,这也是为何自己回来说要办精盐厂,他全力支持的缘故。
自己又何尝不是跟兄长一样,国家如今风雨飘摇,生在商贾之家,哪能心安理得关在大宅门里享乐?
于是虽然是来看望弟弟,但兄弟二人的交谈,总也离不开工厂的事。
直到道别时,沈玉桐才状似想到什么的,随口问:“对了大哥,这几个月你见过小孟吗?”
孟连生将沈玉桐从王师长手中救去西康这事,沈玉桉自是一清二楚,原本这孩子对沈家就有恩,这回又救了一回弟弟。孟连生去年回上海后,他专门去柏公馆送了一份礼物和支票,对方收下了礼物,但支票无论如何都不要,最后也只能作罢。
为此,沈玉桉专门让人留意着孟连生,想着能在他有需要的时候,沈家及时出手相助。
只是自己并没有等来这个机会,而且……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向沈玉桐,道:“孙志东一死,柏清河现在最重用的就是小孟,他在立新已经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顿了片刻,似是迟疑了下,才又说,“不知是不是人长大了,反正听来的有关他的消息,好像跟我从前以为的那个小孟不大一样。”
沈玉桐笑说:“他本来就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重用也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但立新做的是什么行当,你也清楚。”
沈玉桐当然懂得鸦片误国的道理,却忍不住要为孟连生辩解:“当初为了护国滇川烟土开禁,现在各路军阀打仗养兵也离不得烟税,这怪不了土商。再说,小孟也只是替人办事。”
“这倒是,”沈玉桉点点头,“小孟的事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他那样一个好孩子,定然是明事理懂分寸的。人活在世,首先得赚钱吃饭,他与你我的出身背景不同,不该用我们的标准去要求他。”
听兄长这样说,沈玉桐欣然笑开:“他肯定有分寸的。”
送走了沈玉桉,沈玉桐又开始盼望最孟连生最新的来信。因为春节的缘故,这封信比预计中晚来了五六日,正赶上正月十五。
傍晚拿到信,他连出门看灯会都省掉,打发了阿福,自己一个人钻进书房,迫不及待信封拆开。
一张相片先从信封里掉落出来,他拾起来放在灯下。照片中站在照相馆背景布前的男子,赫然就是孟连生。
头发比先前长长了一点,梳成一个整齐利落的分头,脸上还有模有样戴了一副无框眼镜,身上穿一件长款呢大衣,不仅英俊气派,较之之前,也更添几分成熟。
这样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他大概是没办法再叫他孩子。
沈玉桐看着相片上人模人样的家伙,本是觉得有点想笑,但展开信笺后,刚刚浮上的笑容,又渐渐凝固。
信中的内容依旧简单,说过年跟公馆里没回老家的佣人们一起去照相馆照相,大家拿到相片,纷纷寄给老家亲人,但自己老家已经没亲人可寄,只能寄给二公子。
虽然信后又说,在柏公馆过年很开心,张妈给他做了新棉鞋,柏先生封了大红包,还和子骏一起放了烟火。但沈玉桐依旧觉得有点心酸。
他自己这个年没与家人一起过,但他住的宅子叫沈宅,他是这里的主人,跟自己一起过年的沈天赐一家,也是他的亲人,更有上海的家人挂念,有家可归。而孟连生再如何说过年开心,始终是寄人篱下,无论是身边和远方都已没有家人,如果他真能成个家,于情于理都是好事。
然而在通了几个月的信后,他对孟连生成家这件事,俨然已经不向先前那样期盼,反倒是在心中对人生出了一点难以启齿的占有欲。
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但他只是个人,可以去控制自己的行为,但却办法左右内心的感情——不,也许连行为都难以控制。所以才会将这张相片放进皮夹中,回信时更是对让他成家一事只字不提,只说自流井一切都好,自己一切都好,只是挺想家,也挺想在上海的他。
在信件往来川沪之间,日子倏然而逝,草木青,梅雨过,又是一年夏去秋来。
一场秋雨下过,十里洋场的行道树,一夜之间秃了大半,凉意铺天盖地地朝这座城市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