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将钢笔握住,终于写下最后一道笔画。
有时尽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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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掩人耳目,聂昭特地先从上海乘船到南京,停留三日,再搭乘那班由南京飞往日本北海道的法航飞机。
不出所料,刚刚抵达南京机场便遇到巡警盘查。
一列荷枪实弹的军警小跑近前,排成人墙,勒令旅客备好证件排好队,必须要逐一核查过身份、搜检过行李才可登机。
霎时间四下哗然,有些急于登机的旅客叫骂起来,话音未落已被军警用枪杆砸倒在地,稍有反抗便将遭到更加狠厉的殴打。平民手无寸铁,看出军警动了真格的当然不敢硬碰,纷纷缄口顺从,不再有任何怨言。
聂昭一早料到会遇盘查,却没想到这盘查竟严格至此,想来近日必有大事发生。她不自觉就握紧了手中的行李箱——
那箱中自然是装有手枪的。好在,她的通行证由陈雪堂亲笔签发,军警只看一眼便恭敬交回,甚至连她的身份证件与行李也没有查验,更没有任何盘问,反而躬身敬礼为她指引登机方向。
适逢一名年轻女子从后排凑过来,不耐烦道,“你们这样一个个查下去,猴年马月本小姐才上得了飞机?本小姐可有大事情在身,你们快别碍事了!”
见她泼辣模样,军警非但未露敬色,反而严厉地抽出警棍,勒令她闭嘴排队。
“干嘛!干嘛推我?哼,告诉你们,我可认得上海军务总长陈雪堂,我还要替他办事呢!此事非同小可,要是耽搁了,凭你们几颗人头可交待不下来!”
聂昭脚步跟着“陈雪堂”三字微顿,不动声色地留意,但听身旁军警开口,声音十分沉肃,“你认得陈雪堂长官?”
“何止认得?”
“说明白些,你与陈长官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总归陈长官与陈夫人最近不和你们都是晓得的,前段时间,陈夫人不是还被陈长官赶到南洋去了么?实话告诉你们,陈长官有了旁的心上人了,正打算离婚呢!至于这个心上人是谁嘛……哎呀,再往深我就不便说了呀!你们自行体会吧!”
聂昭压低了帽檐回身,见那女子穿着一身鹅黄色法兰绒大衣,一头乌黑的发用缎带扎起,打一个蝴蝶结在侧面,显得艳丽又俏皮,看年纪只有二十出头。
她对此人全无印象,再加上那些捕风捉影的说辞,想来也就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头,行李中不知藏了什么秘密,企图借着陈雪堂的名号浑水摸鱼。
军警的盘问仍在继续,问身份,问背景,叫她打开行李接受检查。那女子见此路不通,却是眼珠一转,拉过军警手臂,低声道,“这位大哥,真是没有你当差这么尽职的了!听妹妹一句劝,赶紧跑路吧!回头打起仗来,差事要紧还是命要紧?”
“打仗?”
“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你这女人,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我——这些都是陈长官告诉我的呀!日本人在北方建立满洲国的事情你晓得的吧?这件事呀,已经受到了国际社会的普遍反对,所以日本就决定在江浙这一带发动战争,转移国际视线!”
聂昭原本不屑,可娓娓听来,却觉这女子的话九分假偏有一分真,不由继续听下去——
“就说前几天发生在上海杨树浦那件事吧,日本人指控咱们的工厂纠察队恶意伤人,还要市长出面道歉什么的,你不觉得这纯粹是在找茬吗?明显就是在为大战争做铺垫呀!
“警卫大哥,你就听我的吧,陈长官对我好着呢,不会骗我的!我可只将此事告诉了你一人呀,看在妹妹这么尽心的份上,你就快让我上飞机吧!
“你还不信?哼,那可别怪妹妹没提醒过你了!告诉你,今早陈长官遇刺,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不知生死呢!你且瞧着,最迟今夜,日本人肯定有大动作,你们不走就等着一起当炮灰吧!”
一月末的上海,风雪低咽。
又一车伤兵被送到临时医疗站。站内拥挤局促,一头挤满了临时搭建的帐篷病房,一头是横七竖八的晾衣杆,用来晾晒床单与棉布。白花花一片望去,硝烟中的红十字标志格外醒目,就仿佛是用战士的鲜血画出的。
前日深夜,日军骤然对上海发起猛攻,向闸北、南市一带狂轰滥炸。上海军务总长陈雪堂火速指挥驻军应战,展开多次战役给日军以迎头痛击,战火迅速蔓延。
虽说战事上未落下风,可接连不断的伤患却令医疗站应接不暇。此刻,面对又一车被送来的伤兵,上海陆军医院的外科主任方寐一边指挥医护人员安置重症伤患,一面催促助手,抓紧从城中调集药品。
一部军用汽车跟随伤兵车辆驶来,悄然停在门口。陈雪堂从车上下来,穿行在疾奔的医护人员与抬着伤兵的担架当中,听徐孟冬汇报道,“我军具体的伤亡数量还未明确,初步统计便已上万了!日军此番进攻太过突然,我军连战两天两夜,现在急需休养整顿,还有,陈长官,粮饷也是个大问题,日军虽然暂时败退,却难说会否卷土重来——”
见陈雪堂过来,陆军医院的院长也赶忙跟了上前,插进话来,“陈长官,伤兵数量实在太多了,远超t预计,现在院里的人手与药品都很紧张!啊,等等,陈长官,不要走那边,那边是感染区!”
徐孟冬也跟着院长一起阻拦,陈雪堂却是全无犹豫,语气仍如往日般沉静,“都是为上海流血牺牲的战士,嫌弃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一边视察周遭伤兵,见个白衣身影屈膝半跪在一名浑身是血的士兵身旁,不顾那些令人作呕的脓疮,正在眼也不眨地为他清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