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夫人是何等心如明镜之人,只听上片刻,便笃定此事与这小郎君有关了。
她也不点破,只向少年问道:“前几日是不孝子,今日却承了‘大德’名,世子可是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何事?”
“世子虽然知道,但也许并不如我知道得多。”
小郡主捧着脸大的药碗转了转身,未喝完的药汤在瓷白的碗心轻轻晃动,留下浅褐色的弯痕。
“夫人莫怪,此事全是我的主意,是我在追问章太医令后,觉得这事情里处处透着可疑,实在想要弄个明白,但因看不见,怕其间出了差池,便请了世子帮我,一同去试了试那章大郎。”
随后,解释的事情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我想,我若直接说明了身份,以此帮章太医令回了章家大宅,那便是以权势压人,对章太医令的名声没有半分好处,事情也会就此不了了之。倒不如试上一试。要是真相果真如我所想,那便不需要由我们一桩一桩地去想办法帮章太医令解困,连他是怎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也不必弄得太清,就让章大郎和他所求的神僧苦恼去,我们什么都不用再做,只管等着就是。”
小贵人颊边酒凹圆圆,声音不徐不疾,仪态静淑,但说出的话里却时不时地透出了这种年纪的小娘子难以藏住的好胜心与精怪古灵,“您看,果然,今日便成了。“
小郡主将一切说得顺理成章,但听在汝阳夫人耳中,却多有不通之处:“那崖边寺如若真如你们所说,只用了不过数月,就将在此地的势力威望发展到连河东陆氏都要将佛骨送去的地步,那寺中拿主意的人便不会是泛泛之辈,对曾发现他们在饭中下药的章铎,即便不赶尽杀绝,也当极力诋毁、将他按死在污名之中。怎么会只为了章大郎的那点儿香火银钱,就替章铎正了名?”
若涉及这事的只有扶光郡主,那汝阳夫人是决计不会说这些话的。
以赤璋长公主如今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这位小郡主只要不发癫了想要谋逆,其余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错,她都能全身而退。
至少在圣上活着时,一定如此。
所以无论这位郡主想要做什么,只要没有对圣上不利,她都会如一个闭目塞听的老媪,任她高兴行事。
但偏偏燕郡王世子搅合在了这件事里。
所以汝阳夫人才多提点了这几句:“莫不是他们知道了郡主的身份,想以此服软示弱,息事宁人?”
随着汝阳夫人的话,小郡主轻轻摩挲在白瓷碗底卷草纹上的指尖逐渐停了下来。
“汝阳夫人说得的确有理。”
她轻轻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地、垂首蹙起了眉心朱红的双鱼花钿,语气也有些低闷,不复刚才那般带着笑了。
“是我将事情想得简单,疏忽了许多……只是我不明白,从章大郎前去崖边寺、到他哭着跑去章母坟前,前后不到一日光景,他们为何能得知我的身份?我在永济州时,便请各位瞒住我前往河东看病一事,同行的人,我都是信得过的,实在想不出能是从谁处走漏了风声,所以才没有与汝阳夫人想到一处……”
郡主不悦了。
汝阳夫人在心中想道。
这位小贵人生于锦簇花团,只怕周围人对她从来都是百般奉承、阿谀顺意,鲜少有需要她认错的时候。如今她正为计谋得逞而得意,却被她这老媪泼了冷水,虽教养得当、忍住了脾气,却也果然会不自禁地沉着语气要辩驳几句。
到底是玉叶金枝,该对待得更慎重些才是。
不过好在郡主进而也想到了自己身份泄露的可能,此后若有提防,便不枉她多的这几句嘴了。
“但无论如何,崖边寺都久留不得。”小郡主又出了声。
她的不悦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又说起了正经事:“他们能轻易地将一个人变成人人唾骂的不孝之辈,也能轻易地在转过天来就使他有了大德,这根本就是将百姓随意地捏在手心愚弄。汝阳夫人,我们绝不能放任这群人在大梁猖狂!”
汝阳夫人独善其身多年,方才提点的那几句已算是多话了。因而此时,任小郡主说得再有理,她心中也没有半分起伏,只道:“全凭郡主做主。“
小郡主似乎没有听出汝阳夫人不想掺和此事,整个身子都朝着她靠近了些:“我想用章太医令妻家侄女的身份,亲自去一趟崖边寺,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是谁,都没关系。等我回来,再见到汝阳夫人时,就把我的见闻都说与您听。我年纪浅,经事少,若是有做得不妥当、不周全的地方,请您多教一教我。”
“实不敢当。”
汝阳夫人握着拐杖欠了欠身,却是打定主意,之后便托词年老神衰,不再对此事多说一句话。
但紧接着,她就听到小郡主晃动着腕间的金铃起了身,“还请世子同我一道。我们一同露面去了章家大宅,去崖边寺也当一起才是。”
——
陆扶光知道汝阳夫人想要置身事外,说不定很快就会说出“精神不济、已经睡了”这样的话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不允许。
她可是有一个人质呢。
这样想着,马车上的小郡主脱下了身上的帔子,抬手将它圈绕到陆云门颈上,轻轻地一点点勒紧。
正要给她编花镯的少年微微仰头,垂眸望着小郡主,由着她胡来:“做什么?“
“抓人质。”
她说着,又往前靠了靠,几乎贴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将手中带刺的花枝往怀中拢了拢,怕它伤到陆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