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之国一场巨大的蝴蝶效应就此开始,但这第一个扇动翅膀的人并没有进入历史的视野,阿杰也是在全景中才第一次看到他。
而阿杰在阿尼卡提亚时所知的历史,是从监控室中另一位实习警员开始的。
按规定,进监控室工作时不允许携带个人通信设备,但这个实习警员刚加入小组,对这里的好奇还没褪去,更主要的是他有一个在媒体工作、了解那里种种内幕的女友,为了向恋人显摆自己也在参与普通人无从知晓的秘密任务,这天他除了平时用的手机,还戴了一个伪装成普通手表的智能手环,进入监控室前他像以往一样交出了手机,却趁安保人员想当然以为他和平时一样遵守了规定时把自带摄像头、具有手机功能的手环蒙混过检测门带进了监控室。
接着,他又用自己的技术能力黑掉了监控室的通信隔离与侦测系统,让手环可以和外界通信而不被发现。监控这场街头讨论期间他一直与女友视频连线着,手机另一头,女生看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本是情侣间用相互显摆来调情,可看着看着,调情的味道渐渐消失,情欲在心灵真实和真理面前不再对他们有绝对统治力,几被悄然遗忘,听着街边那些人的言论,这对情侣也感受到了超乎肉体和情感的“人”之上“心”的存在,那不是本能下的必然,而是人之为人、心之为心的本然。
那场讨论让他们隐约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看似拥有自由,其实从来都是被本能支配的奴隶,那种自由是本能的自由,而不是人的自由,更不是心的自由。在感受到心之本然的那一刻,本能的奴役被从根本上动摇;而在此之前,人不可能不被本能奴役。
他们不假思索想让更多人感受到自己所感受到的心之本然——人之为人真正的所在,于是接入监控镜头信道打开了直播。
而这直播本该是无法发出的,在堡垒之国被严密监控的网络上,平台配备的AI第一时间就辨别出直播地点是敏感部门,内容也是,但在全景中阿杰看到,平台负责此事的工作人员竟也不约而同做出了和那位警员一样的选择,他明知被发现后肯定会被辞退且很可能毁掉职业生涯甚至坐牢,还是手动打开了AI屏蔽,让这场直播上线。
一场改变堡垒之国历史乃至文明的蝴蝶效应从一次看似随机发生的街头聚集和几个同样看似随机发生的个人决定开始了。
那时堡垒之国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历史,某种意义上就是弱民愚民之术不断改进、登峰造极的历史,由此形成了一座在那时的阿尼卡提亚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统治机器。为了维护权力,这台机器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在得到近世科技的强大助力后更是如此。
但手段不断进化的背后,它的基点其实从来没变,那就是利用人的本能和人性弱点实现对人的统治。
人潜意识里知道自己很多事不知道,但又因先验的“不信”而必须自以为是、制造人为的“信”,于是统治机器充分利用这一点制造出一个外在的真理拥有者:“国家”或者说“君主”。
堡垒之国虽然有各种漂亮宣传,说着“为民服务”之类的话,但其实自古以来这里都是主权在君。即便随着历史与文化变迁,“君主”会有不同称谓,但实质从未改变。虽然名义上他一直自称是人民和国家的服务员,但这位服务员实则不受顾客的监督、制约、问责,更不会由顾客选择,他呈现于公众的形象永远是出于统治需要人为精心制造出的,在堡垒之国只有最高权力拥有最大的媒体控制权、舆论裁判权和最终解释权,亦因此,他可以一直自称是历史和人民的选择。
当运动员、裁判员、规则制定者集于一身,那么实质上权力既不需要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也无需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他主观上如何,实质皆是如此,于是在本能和人性的现实下,堡垒之国的权力核心最后只可能由谎言和暴力构成。
可因为这一切的基点是最深的本能和人性弱点,所以几千年来它得以成立并不断强化,不少堡垒之民相信这套机制,下意识相信真理在自己之外的他人手中,有些人即便觉得不合理但由于那根本问题的存在也只能无奈保持沉默。
有了这个基点,其它一切都可以在潜台词“那些大事,尤其是国家、天下大事只有我知道而你们不知道”下展开了,而且不论做什么都可以在此潜台词下被解释成“为你们好”或者“为了国家”。
权力和国家本是两码事,但在这里,国家从来都被权力绑架。
无论名义有多冠冕堂皇,这台机器所服务的核心只是权力,其它不过是幌子。有时即便某些人性尚存的君主多少相信自己是在为国家服务,但在这台由人制造却因基于本能和人性弱点而具有超人性自我意志的机器中也没有可能。
出于维护权力的需要,这台机器必然扼杀思想、信仰、自由、良知、正气、人性等一切可能挑战、颠覆它的力量,而那些也正是人之为人,使人有可能超越本能和人性弱点的力量。消灭了这些也就消灭了对权力的威胁,被剥夺人之为人的一切只剩本能下欲望与恐惧的国民也必然只可能是权力驯服的工具,于是权力在堡垒之国成了畸形独大的怪胎,即便权力的主人来来往往,这怪胎却吞噬着人性中其余的一切,日长夜大。
没有了制约,堡垒之国成了人性恶的温床,封闭的权力体系越核心处越不见光。基于动物性本能和人性弱点,恶本来就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但一个相对公开的权力体系下,由于见光,恶难以无限膨胀,但堡垒之国从它的历史诞生之日起就不是这样,在这个以权力为本位的国度,维系权力的至高无上除了靠扼杀人之为人的一切,就是靠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密不透风的黑幕,只有保持秘密状态,用重重黑幕严密掩盖自己的真实面目,它才能保持至高权威,如果真相公之于众,那么所有人都会看到一个比穿新衣国王更荒诞愚蠢的笑话。黑幕之下,人性中的恶和愚蠢在这不受制约、不见阳光的环境里可以无限膨胀。那时堡垒之国的史籍中反人道的事比比皆是,甚至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无论表面披着什么道德文章,内里他们只相信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被胜利者解释为正义。
于是自我毁灭就是它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