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再像自己的前辈那样数量稀少,甚至时间都不再遵循五十年一张的规矩,粗略的目测之下,每张间隔的时间大概在一年左右。
黑泽阵随手拨开一张,看到唐沢裕在和一个伯爵打扮的人笑着说话。
这是米兰典型的城中集市,老牛悠闲地甩着尾巴,还有爬山虎、墙缝、污水和阳光。
背景脏而拥挤,因乱糟糟而极富生活气息。一名小贩支的摊子就戳在他大腿,身后是慢悠悠经过的马车,他置身其中,并没有任何不耐烦,反而显得温和而愉快。
另一张则是在十七年后的图书馆,明显是一个抓拍视角。架上的书作为前景,拍摄者站在书顶和上一层架子的空隙间望过去,公共的长桌上,唐沢裕侧着头,正在和另一个人低声讨论什么。
模糊的显像柔和成光影,似乎为画面刷上了一层滤镜。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题,而他轻轻地笑起来,伸手指在书页的某一行,这一幕恰好被镜头记录在内。
逝去的岁月赋予他一种古典主义的静美。
不朽的时间印刻在他身上,显出超乎世俗的神圣与宏伟。而那些虚假的遗迹,崩塌了,再也无处可循。
他是旧时代的丰碑。
这样直观的注视,几乎能带来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感,因历史遥远而古老,因古老而生发神圣。这里摇晃的一列相片,拍摄者不在了,与他说话的人也不在了。只有相纸将这一幕永恒地定格下来,只有他本人还在这里,时移世易,他像山川草木、日月星辰,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一个锚点。
黑泽阵拿过相片,指腹在他的面目上摩挲过,似乎借此能触碰到他的脸。
之前抽象的、飘飘然浮在虚空中的那些概念,此刻陡然间化为实体,沉甸甸坠重在地。黑泽阵的呼吸紧了紧,历史的遗迹面前,他能清晰地体察到那种油然而生的惶惑:
他不是唐沢裕,他是照片里的另一个人。
时间是最无可逾越的天堑。
无论过去的时光有多愉快、多温馨,时间依然会冲淡一切。这是自然最原始的伟力,无可违逆,无可更改,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无法触及的遥远岁月中,与唐沢裕距离相近的,他不是唯一的一个,甚至都显得不特殊。
那么多人见过他,那么多人曾被他惊艳,可依然如同历史的尘沙般,留不下半分痕迹。
那我呢?
如果时间过去的足够久,当我自己也不存在了,是不是也会同过去的所有人一般,只是微不足道的细小插曲?
他会持续地恨着我,还是根本不记得有这号人?
黑泽阵几乎无法设想后面的那个选项,光是意识到有这种可能性,就足以让他感受到一种贯彻心扉的、莫大的痛楚。他抓着相片的手无意识用了力,力道之大甚至在表面留下了凹折的指痕;更漫长的时间里,他只是站在一室黯淡的红光中,感到时间的浪潮将自己一点点淹没过去。
与唐沢裕相关的一切,曾经都是最晦涩、无解的那个谜。
现在他亲手揭开谜底,可触碰到真相的后果却是他可能根本就无法忍受的。
黑泽阵一直以为,是组织传承延续,并发现锁定他作为目标。两件事有着明确的时间先后顺序,而事实却极有可能与之恰恰相反。
因为将他作为目标,所以才出现组织;
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隐蔽集体,恰恰是攀附在他骨髓血肉之上的副产物。
寂静永无止尽地延伸着。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四肢百骸几乎在走进这里后完全冷了,可紧接着,又一种崭新的热度勃发出来,他迷失在历史里,又成为站在当下的人,此时此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黑泽阵听到过一个故事,唐沢裕漫无边际地念起来,漫不经心的口吻语调。
“……一头从小被绳子拴着的象,始终都无法挣脱,即使它长大了,力量变强了百倍不止,可那根绳子在它心里就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黑泽阵问:“那后来它挣脱了吗?”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唐沢裕懒懒地一挑眉,“你问我,不如你去问那头象。”
他偶然谈论起这个故事,例证的论点已经记不清了,而那时的黑泽阵只觉得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