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和家人的冷战一直没有和解。数年之后,安东尼奥才几经周折,作为中间人同她见了一面。时间已经洗去了女孩脸上温软茫然的神色,换上了成熟女性的沉稳和干练。
两人在公园里的露天咖啡馆中相对而坐,沉默很长时间。
卡琳问:“这次要说什么?”
安东尼奥想了想,回答:“你很了不起。”
卡琳笑了出来,气氛顿时缓和许多。
“这不是他们让你转达的吧。”
“当然不是。”安东尼奥点了根烟,徐徐吸了一口。“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卡琳停顿片刻,说:“他们不可能改变,而我永远无法成为他们希望我成为的那类人。目前的状态对谁都好。”
“难道不辛苦吗?”
“比原来好太多了……”卡琳谈起了自己的小画廊和杂货铺,说她意外地发现自己有点经商天赋。还算不错的流水让她的生活平静惬意,不了解她的人则奇怪她为什么不做更大的生意。“……我不喜欢过于忙碌。现在我有两只猫,还有时间打理花园中的花花草草,这就足够了。”
她的语调轻快,眼睛熠熠闪光,使人无法怀疑她的喜悦和满足是真实的。
“他们肯定不相信。”安东尼奥哑然失笑。“安吉利斯先生还以为你在跟他赌气,等你受不了了就会回家。”
“安吉利斯先生……”卡琳若有所思地重复,似乎对这个称谓有些陌生。“现在你还是这样称呼他?”
“不然呢?”安东尼奥无所谓地笑笑。“难道要叫他老爸?这也太可怕了。”
卡琳的表情有点微妙。半晌,她缓缓开口:“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但又不敢问……你恨他吗?”
“恨?”安东尼奥饶有兴趣地反问:“他给了我需要的一切,或许不如你们,但是比我知道的绝大多数人都好,当然也好过我不认识的、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们。要是没有他,或者说,要是他不同意留下我和我母亲,我们会过得非常艰难。我没有资格和立场恨他。”
“不,我指的是,他不但没有尽到作为父亲的责任,而且是直接导致了这一切的人。如果没有他,你会有另一种人生。”
“父亲的责任……”安东尼奥半闭眼思考了一下,不咸不淡地指出:“如果你指的是拥抱、鼓励、关怀、陪伴之类的,罗兰也没得到过。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有时间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但至少我有母亲,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在这一点上,你们甚至还不如我。”
卡琳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默默认同。安东尼奥亦没有补充。深灰和白色的鸽子在附近觅食,不远处的草地上有许多人晒太阳。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他们间能聊的话题已经聊尽了。
“就到这里吧。”卡琳拎着手提包,站起来。“你可以只告诉他们想听到的那些。”
“好。”安东尼奥坐着没动,简单颔首。“下回见。”
这只是句客套话,谁都听得出来。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他们应该不会再联系,自然也不会见面。卡琳与家人的分道扬镳发生在许多年前,只是后者始终没有正视过,今天的谈话,充其量只是场过时的告别。
安东尼奥按熄了快要燃尽的香烟,但没有离开。人心终究不是铁石,经过一场阔别多年的重逢,哪怕死水也会泛起微澜。
安东尼奥从来不考虑如果,即便有,也该留给他母亲,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最惨的那个。在年纪更小的时候,他幻想过得到生父的承认,但在得知完整的真相后便不再有类似的期待。唯一例外的,只有cc出事那年,所有人都在逃亡时,当他看到伊蕾娜那样焦虑地望着罗兰逆流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不能使用“安东尼奥·安吉利斯”这个名字所带来的遗憾。
但这都不是卡琳所说的“如果”。
即便在最极端的设想中,他也没想过摆脱安吉利斯家族,而是考虑要不要将真相告诉自己喜欢的女孩,利用这个身份来换取卑微的迷恋。结果,真正生在这个家族中的人却主动摘掉了姓氏,转身去拥抱“另一种人生”。他做不到,但敬佩有人能做到。
欧文
霍布斯港有一家酒吧,正对着码头的方向。
航运旺季时,南来北往的船员、旅客数不胜数,即便只有一小部分来歇歇脚、喝上一杯,都会让它人满为患。酒吧老板是苏拉夫人,年近五十,丰腴和善,在此开店已有十多年。如今正是淡季,除了几个吹牛谈天的老水手,店里再没有其他客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门外站了一个中年男人。头发深黑,衣着得体,相貌儒雅,只是面色忧郁。他望着招牌看了很久,推门进来,点了一杯饮品,没有立刻坐下,反而在吧台边与老板攀谈起来。
“您的店,名字很特别。”他温吞道。
“是啊,人们都这么说。”苏拉夫人一边清点账目一边说。
“我在附近的海岛上见过一家有同样名字的酒吧。”他漫不经心地问:“也是您的产业吗?”
“班尼岛吗?”苏拉放下账簿,略带惊讶地抬起头。对面这人看上去最多四十岁出头,而现在距离她最初接手这家酒馆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最早的时候,我就在那边开店。”
“看来我没记错。”他笑了起来。“您认识当时的老板吗?一个西班牙人,还带着一个女儿。”
“认识,老何塞嘛。他生意不好,就把店盘给我了。”
“走了?他们去哪了?”男人突兀地追问道,显得十分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