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民村“兵宪,请!”(兵备佥事的尊称)黄家大院门前,千总毛世山侧身让开道。抻了抻官服,陈茂深抬眼环顾四周,然后背起手,慢慢的跨过门槛,走进院子。站在大门两侧迎接的一干人等,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走进花厅,陈茂深略微打量一番,然后自顾自朝花厅正中走去,一撩官服下摆,当仁不让的在中堂的官帽椅上坐下。跟进来的众人,自觉的依照官职品序,在左右侧边,依次站好。他们分别是:左江兵备道千总毛世山南宁府守备把总丁权新宁州守备把总柳在龙新宁州巡检王宁生新宁州巡检秦林新宁州捕头蒋瑜坐在椅子上,陈茂深没有急着说话,先用眼神把两侧站立的众人,逐个打量了一番。“毛千总,大军已进到村中,暴民所在何处?”毛世山跟着自己从南宁一路过来,他肯定不知道暴民所在何处,但是作为在场军职最高之人,其他人皆受他节制,陈茂深自然是拿他问话。毛世山赶忙侧身,拱手道:“禀报兵宪!暴民畏惧官军威武,所以,大军抵达之前,早已望风而逃。”“哦?暴民逃了,为何村中连村民也不见?”进村的路上,陈茂深骑在马上,一路看过来,一个村民的身影都没见着,整个村子一片死寂。“禀兵宪!村民被暴民谣言恫吓,纷纷出逃躲藏,村中只留有少量人家。”幸好,方才在等陈茂深进村的时候,先头进村搜寻的两个巡检,已经把村中大致情况,向他做了禀报,不然,陈茂深的问话他还真答不上来。“哦?村中还有人?去带上来,本官有话要问。”听说村中还有人,陈茂深来了兴致。此番平乱,原本轮不到陈茂深统兵,只不过恰好广西提刑按察司副使、左江道兵备道副使胡廷宴,因主持南宁府江岸堤防整备有功,进京面圣去了。而陈茂深的哥哥当年进京赶考,与同为考生的何士晋结识,在京期间交往甚密,之后十数载,无论两人地位如何变迁,依旧时有书信往来。去年,得知何士晋外放巡抚广西,陈茂深的哥哥自然在信中,把自己在广西的弟弟好生托付一番,望多年老友能多多提携。所以,此次率军平暴的差事才落到他的头上。统领上千兵马,剿灭聚众作乱的暴民,怎么看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帮乌合之众,面对训练有素的官军,陈茂深还没出发,就已经觉得胜券在握。到时候,把斩杀暴民的头颅一摆,妥妥的大功一件,就算比不上辽东枭首女真人的功绩,但是也给往后的晋升之路增添了不小的砝码。有了这份心思,陈茂深自然不会马虎,生怕细微之处的疏忽,坏了自己的升迁大道。“跪下!”“跪下!”门外战战兢兢走进来的两个身影,在巡检的大喝声中,“扑通”跪倒。“你们是本村村民吗?报上名来!兵宪老爷有话要问。”毛世山对着堂下跪着的一老一少,大声喝道。“大……大……大老爷,小老儿王兴,见过大老爷。”堂下,磕头的是一个黑瘦的老头。“村民赵有田,叩见大老爷!”一并磕头的中年人,正是几日前抱着孩子,在人群中责问江波之人。留在村中,没有离开的村民共有九户,这九户全是自耕农。在他们心中都认为,自己没有分到大户的田地,即便官军来了,自家依旧是良民,所以根本无需躲藏。“王兴,本官问你,村中为何不见那些啸聚作乱的暴民,他们藏于何处?”陈茂深之前曾做过通判,像这种升堂问话之事,倒也轻车熟路。“大老爷,那些人两个月前就走了,去往渠黎镇那边的山中。”一辈子连州城都没去几次的王兴,见过最大的官,就是上次带人进村的蒋捕头,哪儿见过眼下这种阵势,哆哆嗦嗦的答道。“啪!”陈茂深一掌拍在身边的案几上,“胡说!”“十几日前,还有暴民闯进边上的村子,屠戮村中大户及家丁数十人,你居然胆敢欺骗本官?“摸了摸袖袋中的两张银票,陈茂深不禁大怒。昨夜,在自己的幕僚引领下,新宁州几个乡绅拜见了陈茂深。几人先是奉上了五百两银票,然后一番哭诉,恳请陈茂深,一定要把暴民除尽,还地方安宁。其中一位大户,在陈茂深面前,涕泪具下,指控作乱的暴民,十几日前闯进他隔壁村子,把村中大户屠戮殆尽,而他则是因为胆小,提前带着家人连夜逃离,躲进州城内的亲戚家中,才躲过杀身之祸。现在,堂下跪着的老儿,居然说,暴民两个月前就去往山中,这不是明摆着满口胡言吗?“大老爷息怒,那些人确实两月前就走了,还逼迫村中人帮他们运粮。小老儿绝不敢胡说。”跪着的王兴,浑身颤抖着,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磕头。“哼!不敢?我见你倒是胆大得很!”陈茂深冷哼一声。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大老爷,王叔确实没有胡说。”见此情景,一旁跪着的赵有田毕竟年轻,壮着胆子替王兴解围。见赵有田居然插话,陈茂深斜着眼看着他,问道:“既然暴民两个月前走了,那十几日前又是谁杀了其他村子的大户?”赵有田挺直了身子,抱拳对上首的陈茂深说道:“禀告大老爷,大部暴民确实两个月前就走了,但是,却在村中留下了百十人,周遭几个村子被袭扰,正是留下的那百十人所为。”“嗯?”赵有田的一番话,有些出乎陈茂深的意料。“王兴,他所说可是事实?”“是是是!前两日,留下的那百十人,还说官军要来,叫村里人外出躲避。”王兴拼命点头。“赵有田,暴民藏于何处,你可知晓?”陈茂深问道。“禀告大老爷,那百十人躲在何处,小民确实不知。不过,村中人被逼,帮他们运粮,所以,小民知道他们大队人马藏于何处。”赵有田答道。-------------------------------------山中营寨林宗泽的木屋内,此刻挤满了人,徐子晋、王恩祖、李应全、赵立群、楚文勇、吕耀辉、吴立峰、郑伟信等人悉数到齐。何一手在救伤所那边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没有过来。许山海、罗里达依旧在后山捣鼓着火药,也没有露面。一边收到武小满派人送来的情报,另一边,江波派来报警的半大小子也随后赶到。得知官军去往木民村,林宗泽既感到意料之中,又觉得出乎意料之外。从木民村起事,然后接连击败捕快、巡检,并且把周边几个村子都收入囊中,闹出那么大动静,眼下官军直扑木民村,实属正常。但是,马家被灭满门,林宗泽不相信,官府会不知情。再说了,近千号人转移到渠黎,虽说是分批走,可两个月过去了,要说一点风声没传出去,肯定不可能。所以,现在官军去往木民村,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之外。听完消息,木屋中一片沉寂。此时众人心中几乎是同一个念头“该来的终于来了”,只是没人料到,官军会直接去往木民村。“三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问话的是郑伟信,兄弟情深,他担心哥哥的安危,当然,村里还有他新娶的浑家。“我们不去,就在这里等官军来。”林宗泽摇摇头,低声的说道。听到林宗泽说不去木民村,郑伟信立马站起来,焦急的问道:“那村里的一百多兄弟怎么办,我们就不管了吗?”身旁的楚文勇,一把拽住了郑伟信的手臂。“二驴,冷静点!听三哥的安排。”王恩祖抬头,瞪圆了眼睛盯着郑伟信。“你已经成家了,不再是毛头小子,那天我当着你的面,嘱咐罗桐,要你哥避战,你没听见?”林宗泽皱着眉看向郑伟信。平时,林宗泽不怒自威,众人很少见到他生气的模样。这一刻,木屋中的气氛冷到了极点,有的人下意识的连呼吸都轻缓了许多。“方才,那个小子带来了江波的口信,他不但撤出了村子,还带村民进山暂避。他那么小年纪,做事都如此从容,难道你哥还不知道如何护自己周全?”林宗泽说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毕竟是相依为命的哥哥,怎么可能会不担心?“关心则乱”这是人之常情,情急之下,肯定会乱了方寸,他能理解郑伟信的心情。站起身,林宗泽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走到门口,转身面对众人,说道:“现在情势已然明了,大家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人,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官军来!”-------------------------------------木民村,黄家大院一干人等都已离开,花厅中只剩下了陈茂深和毛世山。眼见陈茂深一口一口的把盖碗中的茶汤喝完,毛世山上前几步,躬身,轻轻的问道:“兵宪,今日该如何给南宁府发战报?”陈茂深抬头看着毛世山,皱着说道:“未有战,何来战报?”“兵宪,自我等从南宁府出发,已逾十日。况且,今日我们已经攻破了暴民的盘踞之地,击溃暴民数百,斩首十数,携大胜之威,正乘胜追击!有此等战果,自然要报与大宪台(按察使尊称)、南宁府大郡候(知府尊称)。”毛世山的脸上平静如水,口中也是公事公办的言辞。陈茂深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解的问道:“何来的击溃暴民?又何来的斩首十数?”毛世山往前一步,弯下腰,轻声说道:“兵宪说有,那就一定有,不容他人置喙!”琢磨片刻,陈茂深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毛世山说道:“你是说……”“兵宪有战功不报,品行高洁,下官十分敬仰!但是,事实如此,不报便是欺瞒上官,所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从陈茂深的语气中,毛世山已经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先把马屁拍上,再暗示几句,面对战功之后,升官发财的诱惑,毛世山不相信他陈茂深能不为所动。陈茂深犹豫片刻,迟疑的说道:“战报好写,可那斩首造不得假,你当考功司的好糊弄?”自己现在确实在暴民曾经占据的村子中,吹嘘一下也不为过。可“斩首十数”就不是那么容易糊弄了,陈茂深上哪儿去弄首级给考功司的人查验?“兵宪只管发大捷战报,至于首级嘛……无需兵宪担心。”毛世山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文官出身的陈茂深,对历朝历代军中皆有“杀良冒功”之事,略知一二。只不过他一直天真的认为,眼下这种事,只会出现在辽东、陕甘等九边之地。当毛世山隐晦的暗示时,他才恍然大悟,为了升官发财,军中之人的手段更加血腥,更加没有人性,这与所处何地,没有任何关联。而在毛世山眼里,陈茂深的走神,却成了默许,心中暗喜。“兵宪可命文字机宜起草战报,下官去去便来。”生怕陈茂深反悔,毛世山想趁热打铁,先把事情做下,即便陈茂深反悔,只要木已成舟,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下。夜已深,连带民夫,两千多人,把整个木民村变成了一个大军营。村中的空地上,搭起了大大小小的许多帐篷,几堆篝火旁,挤满了人。村中的晒谷场上,一堆大大的篝火,这里围坐的是从南宁府过来的官军。上百号人挤在一起,有的在喝酒猜拳,有的嬉笑打闹,喧闹的声音,在这夜里传出去很远……喧闹之下,谁也没注意到,村东头,几间木屋里的哭喊声,以及随后飘散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拿着幕僚刚写好,墨迹尚未干透的战报,陈茂深盯着油灯的火苗,陷入了沉思……“兵宪~~兵宪!”毛世山一阵轻呼,把陈茂深从思绪中拉了回来。看到陈茂深抬起了头,毛世山扭头,冲花厅外喊道:“拿进来!”片刻,几个兵丁各自提着一个个布包走了进来,随着他们的步伐,包裹中还不停地往地上滴淌着东西,花厅中,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暴民的首级已经取来,请兵宪过目!”毛世山打开一个包裹,双手捧到陈茂深面前。深夜里,一个还在淌着血的头颅,出现在眼前,顿时,陈茂深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脑门。惊魂失魄了好一会儿,陈茂深终于定下了心神,依稀认出,这颗头颅,正是方才被带进来问话的王兴。:()残明,山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