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看着郁润青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变化的面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或许这是长生天对她的眷顾,才将年少之际害她伤心流泪的郁润青送来了阿郎山。
那么,她可不可以小小的戏弄郁润青一次,就当是为从前的自己打抱不平?
沈墨这样一想,唇角便不禁微微的向上扬,纵容着自己的坏心思,不紧不慢的用中原话说:“你嫌闷?”
郁润青迫不及待的点了一下头。
沈墨道:“如果你愿意,可以教我们这的孩子说中原话。”
郁润青晶亮的眼睛看着她:“当然愿意。”
沈墨笑一笑,转身走了,脚步很轻快,像风流淌在漫山遍野的格桑花上。
翌日清早,万里无云,天空一碧如洗。
知道暂居于此的中原人要去教孩子们说话写字,额娃的阿布特地送来了一只外酥里嫩的烤羊腿,想让郁润青能多多关照额娃,因为额娃实在太顽皮了,不肯乖乖学中原话。
额娃的阿布说,要是赶在他那一辈也就罢了,乌秅族人由生至死,永不离开阿郎山班半步,不会讲中原话没什么大不了,可额娃这一辈的孩子们,都是要出去闯一闯的,要像乌仁图娅年少时那样,走遍广阔天地,见识大好河山,学一身本领回来。
为人父母的一番苦心,郁润青自然是能体谅,便一口答应下来。
至于烤羊腿,本想推辞,可一扭头,见钟知意和瑶贞都是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郁润青就只好昧着良心假客气了两句。
送走额娃的阿布,郁润青盘膝坐到两人对面,托着腮问:“有那么香吗?”
瑶贞手里抓着一块羊肉,已经吃得满嘴是油光,听郁润青这样问,止不住点头:“真的很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羊肉!”
钟知意倒是比瑶贞吃相好一点,看起来就是在饭桌上挨过骂的,总是那么慢条斯理:“师父,你也尝尝。”
郁润青听钟知意叫她师父还是有些别扭,不过勉勉强强也能接受了。她朝钟知意摇摇头:“你们吃吧,我还不饿。”
瑶贞嚼着烤羊肉,含混不清道:“我很饿,我待会还要和阿丽玛去打水洗衣服。”
乌秅一族虽然地位尊崇,但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允许吃白食的,要通过自己的劳动换取食物。瑶贞是山里长大的孩子,不擅长骑马,更不擅长摆弄牛羊,只能出卖苦力。
钟知意也是满脸愁容:“我要去挤羊奶,五十多只羊,够我挤到天黑,晌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那我也不回来了,我去阿丽玛家里吃饭。”瑶贞笑眯眯道:“润青师姐该自力更生了。”
郁润青道:“你们现在吃的羊腿不就是我自力更生换来的。”
“唔……是哦。”瑶贞高举起手中的羊肉,不禁感叹:“我要是也会说乌秅族的话就好了,早知道跟沈砚师兄学一学。”
钟知意忽然道:“师父是跟谁学的?”她自问自答:“我觉得一定是乌仁图娅。”
乌仁图娅曾经去过中原,又与郁润青相识,这推测自然合理,可乌仁图娅和郁润青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眼下连郁润青自己都一无所知。
吃饱喝足,各自散去,额娃领着郁润青去了位于山脚下的小学堂。
之所以说是小学堂,因为算上额娃拢共也才四个孩子,唯一的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一边流着鼻涕一边吃自己的大拇指,另有一个男孩,只要坐下来就是无比形象的如坐针毡,没有一刻肯安安分分。
在郁润青看来,这场面实在触目惊心。
幸好她有哄豹公主的经验,孩子们也没有故意捣乱,最大的难题无非是给小姑娘擤鼻涕,咬咬牙,狠狠心,倒也能应付。
如此大半日,终于上完了课,郁润青长舒一口气,解脱似的叫孩子们回家了,草原上的孩子,哪个不是成日里在外边疯跑的,在学堂里规规矩矩坐两个时辰已经到了极限,郁润青一说让他们回家,马上就一哄而散。
等郁润青回过神,想起自己还没饭吃,几个孩子早跑没影了。
出了帐子,日头正足,称得上骄阳似火,难得晌午无风,不远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正坐在地毡上晒烟叶,那烟叶晒的很脆了,一揉就碎,香气弥漫,难以言喻的温暖。
郁润青忽然有些困倦,很愿意找个舒服的地方倒头睡一觉。然而天公不作美,她才走到山坡上就起了风,天边遥远的云像夜幕里的孔明灯,一眨眼就从远处飘到了正上空。
似乎是要下雨了。
躺到草地里,闭上眼睛,郁润青真希望自己一睁眼,又是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
沈墨走到她身旁,垂眸看着她的脸,虽然穿着最粗糙朴素的深色棉袍,但那张脸极其白皙鲜润,在草原凛冽的风中仍透着几分冷森森的潮湿,像是精雕细琢的一樽玉人,却没有多少活人气。
郁润青刚来到阿郎山那一日,便是这副模样。
“你还活着吗?”
郁润青倏地睁开眼,眸光微亮,似破晓时分若隐若现的两颗星子。她皱一皱眉头,抱怨说:“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
“有声音,是你没听见。”沈墨问:“你在想什么。”
郁润青又闭上眼睛,长睫轻颤,过了好一会才说:“想我爹娘,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