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泉府的雨季似乎永远没个尽头,不等人们从黄梅时节的淫雨中浮上来透气,天空便再次被膏水浸得铅灰暗沉,低仄仄地似乎随时都要倾落。
较夏季更加湿冷,这十月份的秋雨对府城的贫苦人家来说便绝对是一宗大敌。
不过,外头那砭骨潮气,于走入屋内这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两旬未见,家主光彩竟更加焕发——几乎刺得小人无胆直视!”
走在前头的年轻男子生得鸢肩豺目,纤瘦的他躲在一袭黑袍中,然而兜帽下偶尔闪烁出的阴鸷刻薄,却提醒着我们此人并非易与之辈。
也许正因如此,他口中的“家主”,那位被引着走入房间的女子,才会露出些微不耐与冷然的神色。
“你知我不喜这些虚词,魏先生。”她微眯起眼,“若还想留在我谢家,速速给我看些‘成绩’才是正理。”
外乡人或许不知其意,但雍泉,乃至岭阳道本地人却绝对清楚这句话所蕴含的份量——若说雍泉府是大赵南洋海贸的心脏,那谢家便是这颗心脏的脉窦。
小到一枚黄铜顶针,大到南洋水师那些吃水二丈的轮舸斗舰,雍泉府八成以上的商货往来全部操持于这个大家族之手,多少人削尖脑门猛砸银钱,就是为了争抢一个为谢家采买纸张,或是进献红豆的空缺。
这阴鸷男子究竟有何本事,能让谢氏家主于百忙中抽身,来考量他的价值了?
“这个小人自然明白,可叩请家主明鉴,方才那些当真是小人所想,便是稍后家主决心将我开革,小人亦一字不易!”
奉承话愈发肉麻,偏偏出自这只“夜枭”之口,便无任何违和感。
女子面上寒冰这才融释半分,毕竟哪怕心知是假,旁人的褒美仍会令人心生愉悦,这是人之常情——更不要说她今日确实精心打扮了一番。
以淡黄窄袖带赭色镶边的女衣于内里打底,外套一袭柑橘色合领牛袖褙子,上头用骨螺紫染丝绣作缠枝花图案。
盈盈不足一握的纤腰上,束着一根带宫绦的赭褐色腰带,下衬长可及地的十幅月华裙。
至于头顶,则盘结着颇能彰显身份的十字髻,两侧髻腰垂肩,各插一支顾盼莹然的玳瑁步摇固定。
随步态甩动的有机宝石下,一张柔嫩俏脸呼之欲出。
似乎存心彰显自己与众不同般,这位谢家主拒绝了大赵贵女间流行的金箔花钿贴,转而独辟蹊径地以蛋白石、珍珠磨成的香粉扑面,这效果虽好,可也意味着每次卸妆便要等同于洗去六七两赤金——即便是寻常豪强,亦不敢采取如此豪奢的梳妆方案。
若忽视眉眼间的凌人贵气,女子无疑是美的,偏偏她整个人都如一盒栀黄绘料,从微卷的睫毛,到略显婴儿肥的香腮,再至鹅黄包腿袜尖那俏皮的足趾凸起,都透着一股抹不开的骄慢矜贵。
于是,这株目空一切的蝴蝶兰便愈发使得不到她的人心痒难耐,几乎到了发疯的境地。
然而迄今为止,数不尽的追求者都只能一头撞碎在那月华裙下,至于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辈,则会干脆利落地“被”消失,仿佛从来就不曾出现于世上。
谢,奄,兰。
这便是她的名字,平平无奇的三个字组合在一起,便有超乎万钧的重量。
朋友仰赖她,属下敬畏她,仇敌痛恨她,但这些人最终都会承认,至少在这个时代,谢奄兰这个名字便象征着绝对的威权,一种比上善会更能使商业城邦雍泉信服的威权。
行过悠长的廊道,魏姓青年闭口不言,耳畔便只萦绕着裤袜摩擦地板的“沙沙”声。
令自己活得舒适,是这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家主心中的第一要务。
为此,整座庄园凡是她常涉足的建筑下,全部不惜工本地掏空地基铺设地龙,末了再以一层石板防火,一层松木防水。
长此以往,谢奄兰亦爱上了这种足心被温热的松板全方位熨烫的感觉,因此不单是她,就是那些紧随其后的侍女们亦必须效仿主人,在室内除去靴履,只以长袜踏地。
再行片刻,大抵是走得疲累了,又不愿在青年这半个“外人”面前露怯,谢奄兰便摆出一副乏味作态:“倒是教我好走——敢问魏先生,将惩驯室设在如此深入之处,沿途还设铁门、木栏等关卡,是信不过我谢氏庄园内的防备么?”
“恳求恕罪,但非是家主考虑这般。”谈及“专业领域”,魏先生语气中明显少了谄媚,“您要求我增设的这一‘惩驯室’,本就脱胎于寻常‘牢狱’的概念。家主可知为何多数官牢于修建之初便要设置层层禁制么?”
放眼偌大雍泉府,还没人敢这般向谢奄兰卖关子吊胃口。不过念及正事,本就心情不错的女家主还是决定放此人一马:“请魏先生解惑。”
“铁门、槛栏、厚墙以及小窗——这些在营造学中都可以归类为一门‘语言’,以土石木瓦传递的语言。对于受囚者内心的摧残驯化,其实在她们步入牢狱途中便悄然开始了。”
“小人斗胆,请家主设身处地地考虑一番,若您是一名女囚,被押送着行过这条长廊,亲眼见证这戒备森严的道道封锁,心中该作何感想?”
即便对方言语已极尽婉转,但对生性高傲的谢奄兰来说,“女囚”这二字仍是刺耳非常。
好在她并非那种被情绪左右的刁蛮大小姐,将恼怒压在心底,谢奄兰依言思考起来。
若自己是女囚?
她不动声色地将双手交叠背在腰后,粉拳紧握,仿佛真的被人反剪捆好一般。
鹅黄袜脚在裙摆遮掩下不安地踩踏着,可如何也难以挣开那不存在的绳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