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好似一丸墨,放在声色的、诗酒的砚台上,很容易就磨干净了。
元月初一清晨的窖珠府百姓便是如此。
百年乱世给这片土地同时注入了胡族的骄奢与汉人的精致,从而熔铸出淳庐州人独有的享乐主义气质。
哪怕自己的省份已被朝廷认定为叛贼老巢,哪怕家家户户都有男丁在前线服役,他们庆贺新年的决心也未有丝毫动摇。
这时银蟾初落,东方已现微明,历经漫长的元夕之夜,窖珠人长期地、无休止地沉湎于欢乐中,已然支出和预支了全部精力——然后仿佛在日出的瞬间猝然昏厥了。
可是战斗还没有完全停歇,有些深院大宅仍然泄露出残余的笙歌和零落的灯烛光。
他们属于最后一批狂欢者。
其实到这份上,无论歌伶还是乐师都已力竭,连掩在重重帘幕后的华光也显得油干灺烬了,节日的狂欢已变成痛苦的延续,不是人还在享用残余的庆典,而是庆典的残余在消化人的生命。
在这座瘫痪的雄城东南角,坐落着或许是江淮以左最庞大的一处寺庙群。
窖珠城的乞儿、废疾人过去常扎堆在那里接受施粥,现在他们的尸首相枕藉在朱墙跟脚下,大部分仍保持着依偎取暖的姿态,只是已冷透了。
考虑到昨夜欢庆的涡心就在几条长街之外,这景象绝对堪称荒诞,然而本地百姓大多是漠然的:他们甚至会不失友善地告诉外来客,入冬以来这类惨剧日日皆有,只是年关府衙搬运不及,才会任由这些家伙硬在路上。
南无阿弥陀佛,光严寺迎客僧怀智嗅着空气中微弱的尸臭味这般想到,何等残酷,诚如住持所言——这也是末法之世的一个侧面。
只是这悲悯的感怀仅在他头脑中停留了一息,下个瞬间,怀智还是将注意力转回了面前这对青年男女身上。
新年伊始各寺照例闭门谢客,但架不住每年都会有人来“抢头香”。
而与威势凌人的青山道不同,佛门从没想与这些主顾过不去,或许这正是后者反倒更受南国百姓欢迎的原因。
“两位可是……”
他合十行礼,正要摆出那套吸纳香火钱的说辞,却被那男子挥手制止。
“我等只是游玩至此,并非特来礼佛。”随解释一同递来的还有锭马蹄元宝,“大师自去忙碌便可。”
这便是二十两,将沉甸甸的足银卷入僧袍,怀智暗自心惊。
出手比这阔绰的他也见过,只是那些公子大多要鞍前马后伺弄,而这位爷的钱财未免太好赚了些。
他不敢多话,连忙知趣地退开,同时极有眼力价地偷瞧着这二位访客。
男香客身穿一件下摆改短的襕衫,脚蹬硬底马靴——这种打扮在江东富家子间很是流行,因为能够凸显穿戴者并不存在的尚武气魄。
女子的装束便繁琐得多了:先是一顶紫竹篾条编成的帷帽,宽檐流泻下的皂纱丝幔掩至颈部,一分不多不少,将佩戴者的神秘感烘托至恰到好处。
薄雾之后,发髻间斜坠一支象牙尖梳,桃绽朱唇上蘸饱胭脂,除此之外竟再无粉饰。
偏偏是如此安排,反将这美人雪肌衬得愈发高洁素雅起来,连怀智这持戒的僧侣看罢心猿都骚动不止。
麂皮暖套包裹下的两只纤手垂在小腹前方,浅浅交叉,仪态看上去是那般温婉羞涩。
绣有兰穗的花青色袄裙敲定了美人沉静的基调,其上狐绒披肩厚实挡风,尽显保守;其下秀足踏着的莺梭锦鞋却是俏皮得多,看它们在裙摆摇曳间忽隐忽现的样子,竟是真如莺燕穿梭于花丛,令人目眩神迷咋舌不已。
怀智不由咽了口唾沫:来此礼佛的贵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这位施主姿容铁定排得进前三——如此一来,她的男伴又该是何等来头?
内心热络的迎客僧登时起了巴结之意,他眼珠一转,耍戏法般变出三根“大香”,躬身追了上去:“施主且住——”
也不知他这讨好是否用力过猛,原本面色恬淡如水的美人香客见他将香递来,眼神却是掠过莫名惊惶。
原本缀着的细碎步伐也被打乱,整个人更是失却平衡,嘤咛一声,“倒”在了男伴环在她后腰的臂弯中。
这反而闹得怀智和尚不知所措起来,思索片刻,只得讪讪赔笑:“得罪,小僧看您二位未备线香,这才……”
好在那男子沉吟一声,也未追究:“大师有心了。”
“尊夫人可是贵体抱恙?”怀智还不死心。
“偶染风寒,听闻贵寺汤泉有名,特携内子来温养一二。”男子望向怀中玉人,应得礼貌冰冷,那眼神却像极了猎人在瞄准一只奔逃的小鹿,“承蒙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