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