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倾天狐”胤野是双手皆能。
她幼时本是左撇子,母亲以为不祥,硬让她使右。
寻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谁知待她开始习武,其父胤玄才发现她竟能左右同使,丝毫不乱,明白女儿天赋异秉,不禁双手同练,只嘱咐在人前仍旧使右,莫露形迹。除夫婿胤丹书、儿时知交风射蛟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对手都已不在世间。
她以剥皮刀硬接一剑,不仅取回称手的长剑,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劲,同时拉开接战距离,测试对手压迫进击的幅度……只有老练的武者才能于谈笑间轻描淡写,策战若此。
耿照的实战经验不如未来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时才会过意来,还来不及佩服,心念微动:“我能看出,况乎殷贼!”正欲开声,蓦地殷横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却在胤野身前丈余处,且是踉跄落地,立身不稳;胤野几乎是同时动身,却非退后,而是抢上前去,刷刷刷三剑,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横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袭,岂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杀了个措手不及,挥去一记、硬挡一记,黑雾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剑挑开,第四剑连耿照都没看清,“啪”的一声轻响,殷横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长、形若长卵的物事掉出来,旋即黑雾窜飞,扑面卷向胤野。
她舞开长剑,扫去雾气以自保,但烟雾本无形体,收效有限;雾旋剑掠不过须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见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纤细,复有妇人的浑圆,线条、肤质美到难以形容,说是月宫羲娥怕不为过,浑不似人间应有。
武登庸一生独锺亡妻灵音公主,见三秋视女色如锅碗瓢盆,两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辈,却不得不承认:纯以女子形体之美,胤野确是人世之巅,光是这条裸臂便足以入画,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断袖积于肘间,胤野肩臂无伤,殷横野本欲攻击左侧,废她执兵之手,胤野以右肩迳受,但殷横野岂止一着而已?耿照见她左膝裙渗血,显是伤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盘坐,催动骊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异门武学以身法见长,胤野的剑法不知学自何处,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练内力,也兼通化招运用之理,能将各门兵器路数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剑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横野声东击西,逼迫她在执兵之手和行动自如间择一,终于将这头狡智如电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长石,黑雾持续从指缝间窜出,殷横野深深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着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誉,伪作痴傻,从头到尾便只想着破坏这枚圣物……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语,也不点穴止血,显然其后尚有图谋,不轻易舍弃腿脚一搏之力。
黑雾不但修复殷横野严重受创的五指,还能让他重运功力,几乎使出“分光化影”的异能,这枚被他称作“圣物”的黝黑卵石绝非泛泛。胤野一上来就锁定他兜在襟内的雾源攻击,正是兵法中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这份企图在奇蹟般复原的殷横野之前,只能以失败收场。失去敏捷身法的掩护,再加上三五异能压倒性的优势,胤野想与他单打独斗,几无战胜的可能。耿照心知形势凶险,正打算沉入虚境,以争取缩短调复的时间,忽听见不远处飘来一把瘖哑断续的衰颓嗓音,竟是萧老台丞。
“殷……殷横野……幽……幽魔核……勾……勾结……异族……”
“你还没死啊,萧谏纸。”殷横野狰狞一笑,忽然张狂起来,仰天大笑,笑声极尽轻蔑,隐隐能听出怒火。“这可不是神军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谅你没那个见识,老匹夫!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历经险阻,方从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赐我的冠冕,是我身为人上之人、诸皇之皇的凭证!当诸天俱灭,浩劫降临,圣物能保护我度过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再造新象,重临万界——”忽然一怔,像顿悟了什么,双眼慢慢睁大,喃喃道:
“是了,原来……原来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主当年早已预见此劫,才将它赐给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雾丝彷彿呼应卵石持有者的兴奋,随笑声剧烈扭动,一下膨胀许多,盘绕在殷横野身子周遭,似龟似蛇,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壳虫肢虫。
他摊开由黑雾凝成的五指,福至心灵,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烟壳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浓厚烟霭,就这么“沉”入掌心,黑气一瞬间从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肤又恢复原本的色泽,其下隐隐透青,带着死尸般的淡淡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伤口,殷横野浑身上下只余些许残烟,若有似无,像是自前述两处飘来;虽不似前度全身烟绕的虚渺诡异,却透着一股强烈的妖异,纵有人形,已有几分不似人。
“萧谏纸,武登庸!你们今儿是杀不了我的。可怜褚无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闻剑无解之招,岂能比得过毁灭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护我至末法之末,区区束血断息,何有惧哉?何有惧哉!哈哈哈哈————”
狂笑声里,宏大的气劲四向迸开,震得墟残飞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稳,几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盘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与时间赛跑。
殷横野再无顾忌,靠着黑雾修复的身体虽还不能运使如初,但此时已非彼时,他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胜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凭藉圣物之能,非但长生唾手可得,改造功体、登峰踏顶亦若等閒,今后还怕谁来?恨不得独孤弋复生、韩破凡归来,七水尘再履尘世,一个个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岂不快哉!
数十年来怀忧于不闻上谕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至高无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苍生的权柄交给他,只是他始终没发觉……不,非是智虑不及,这一切全是考验。若非勤勤恳恳,为主上的大业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绝境,圣物岂能自行开启,显现神蹟?说不定……圣物是设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么说来,是我过于谨慎不肯犯险,硬生生延开了主上的厚赐啊!
我同这些蝼蚁一般见识什么?殷横野心想。速速清理干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宫也要死。早知便让他造一只舒适服贴的金丝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证——
圣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赋予死物般的神军生命的幽魔核,与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价低劣、勉与庸凡之用的圣物亦无不可。圣源既不可擅名,他这隻重获新生的右手何妨称作“幽魔手”?
殷横野足尖一点,无声穿越翻涌如浪的尘沙,迳取厚厚黄幕中那一抹窈窕动人的丽影。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细长的鹅颈,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腻上,留下属于他的青紫瘀痕——
黄尘倒卷,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势若万钧!殷横野自恃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坠下,亦能一击粉碎,谁知巨物凌空一拧,竟避过了攻击,两只磨盘大的铁蹄接连盖落。殷横野以拳相应,触手如中角质厚甲,至坚并合至韧,牢不可摧,若无圣源之力,这下要吃亏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记,闪身退开。
巨物轰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鸣如虎啸狮咆,如雷的吐息喷散尘霰,露出一头魁梧得不可思议的乌骝马躯,烈鬃似电,长吻如龙,以致鞍背上的骑士虽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汉,被马一衬,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来晚了啊。我说下回揍人能不能约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几处我相熟的,有酒有菜还带按摩,耿盟主要不考虑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挥散黄沙,露齿一笑,牙列齐整洁白,青髭满腮的英俊面庞与其说是潇洒不羁、豪迈苍凉,更多的是嘻皮笑脸,声音口气还作死得不行,让人直觉便想赏他一拳,却不是胡彦之胡大爷是谁?
他往朱城山接应妹妹碧湖,流影城内虽无独孤天威、横疏影坐镇,守备却超乎想像地森严,平望都的皇城与之相比,恐怕还逊色不少。
他头一回潜入虽未暴露行藏,却无法多带一个人离开,回到耿照的老家龙口村整补,备齐工具、制订计画,这才终于成功;再加上当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携碧湖回到冷炉谷时,耿照已出发至幽邸备战。
薛百螣转交一封蜡丸密信给胡彦之,乃盟主临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屡次向盟主请缨赴战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见胡大爷也不像愿意夹带自己前往的样子,特地让他带上盟主的爱刀藏锋。在薛百螣看来,刀毁了也就毁了,总比人完蛋强;耿照恐藏锋受损,难对邵咸尊交代,宁可在幽邸各处藏刀备用,也不肯携神兵与战,不知该说老实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託义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须尽快送至战场,并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与四极明府弟子取得联系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