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野不置可否,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噗赤一声抿嘴道:“你们瞧我做甚?我最不爱杀人了,要便拿去。可这位老先生,你想仔细啦,落在我手里,你还不如死了好。”见三秋大声附和。
“夫人的爱子下落,我亦有头绪。”殷横野话说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断续,仍能看出在笑。“夫人今日肯饶我,我可以此交换。”
胤野嫣然笑道:“只饶今日么?”殷横野闭目颔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而已。”姿容绝世的美妇人连叹气都明艳不可方物,摇头:“这样划算的买卖若还拒绝,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了。傻女婿,老先生比你还能说哩,刀给他罢,我瞧他不成啦。”
胡彦之急道:“不可!”另一人与他齐齐发声,只是瘖弱低哑几不可闻,却是萧谏纸。
殷横野望向胡彦之。
“你想过否,狐异门藏得掀地难出,萧谏纸等是如何与胤铿搭上了线?”
胡彦之没想过这事,也不感兴趣,对母亲道:“夫人,这厮狡诈多谋,狼子野心,错过今日,想再拿下他谈何容易?问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养虎贻患,日后定追悔莫——”才发现母亲盯着殷横野,竟是来了兴趣。
殷横野成竹在胸,怡然继道:“联系胤铿之法,乃我透露予萧谏纸等知晓,既不是狐异门暗号,也非寺中传报,而是你兄长幼时,于汝父约定的某种戏耍玩意,世间唯父子二人知之,连你母亲也不知晓。”
胡彦之头皮发麻,忽然明白他的话意。
“汝父留有三封遗书,各付你母子三人。给令堂的那封因故毁损,世上无人得见;而你兄长那封,我已倩人转交,当作是引诱胤铿倒戈的饵食。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亲眼瞧上一瞧,汝父临别之际想对你说什么话,对你这一生又有何等期许。”
萧谏纸终于明白胤铿何以背叛。
原来从“古木鸢”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终将转投平安符阵营,一切本是为人作嫁。而胤野则恍然大悟:胤铿之所以不惜忤逆,阳奉阴违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横野早已透过某种管道让他知晓,当年在惊鸿堡血案中,是母亲亲手杀死了父亲——
至于有无解释胤丹书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要是自己肯定不说,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丝促狭笑意。
如此,便能解释铿儿一贯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间成了实打实的地下行动。他是真心认为母亲不具领导狐异门的正统性,手握遗函的自己,才是胤丹书的真正继承人。
说了这么过份的谎话,就更不想让你死了啊!
胤野凝望着只剩一口气的阴谋家,巧笑倩兮,刹那间宛若春风吹拂,满地疮痍里彷彿都要开出花来。胡彦之哑口无言,激动得不能自己,仅剩的一丝理智正苦苦拉锯着,没衝上前拔出珂雪治疗殷横野。
殷横野缓过气来,这才转对萧谏纸。
“萧老匹夫,你让‘姑射’浮上檯面的计谋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但你有无想过有一种可能,其实赢的人是我?”萧谏纸几已不能言,只眸光锐利依旧,像打量一块死肉般冷冷睨着,满面阴沉。
殷横野悠悠续道:“‘古木鸢’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员坐不住了,定要‘权舆’给个交代——你是这么想的,对罢?但万一‘姑射’从头到尾,就是个恶人组织呢?兴许妖刀之恶,他们还看不入眼,到现在都没有动作。一旦‘权舆’死了,你猜会如何?”
萧谏纸的眼睛慢慢瞠大,忽从冷锐变成了错愕,再由错愕化作游移闪烁,无奈残剩的时间气力已无法深入思考。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殷横野正色道:
“我不知‘姑射’,只是个乘势窃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单。你可交给耿小子,或其他信得过的人,在你身故之后,一一调查和监视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们起心动念,毁了白马王朝独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声骤然响起,武登庸勉力拍抚,见三秋见状赶紧跟上,一边招呼其他人。“拍啊拍啊楞着干嘛?都拍上,都拍上!”对殷横野道:“驸马爷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说了。你老小子这是公然贿赂啊,死到临头了哪来忒多废话,你当说相声?赶紧死了呗。驸马爷您说是不?”
武登庸摸摸他的光头以示赞许,暗自调匀了气息,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气。“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么说我,逃过此劫?”
“奉兄守誓重诺,我实不忧。”殷横野笑道:
“当年神军肆虐,奉兄纵未亲睹,谅必亦闻。世间确有此物,眼见为凭,我昔日在栖亡谷所行诸事,原想临摹神军风采;今日得见圣物,方知天差地远。若有击溃此物的方便法门,奉兄有兴趣否?”说着举起了幽魔手。
这下子,连武登庸都为之沉默。
殷横野一见他的反应,就知他不但从军中听得传闻,甚或看过相关迹证,说不定独孤弋真与他说过,眸光焕采,料他拒不了这块香饵,加紧说服。“如神军那般异物,应有数万之谱,兴许更多。当日无故退去,非是惧韩阀、独孤阀之威,而是时之未至矣!他日再临,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却乎?
“我知其来,若无我襄助,天下将于十数年间毁于神军!杀我,各位不过多延些时日,能以五道生灵为墓葬,想来也不算冤。还是诸位愿以苍生为念,放下个人的私仇,为日后共击神军,继独孤弋未竟之功业,留下一条活路的指引?”瞥见不远处李蔓狂拄刀立于墙后,似恐近人而害之,扬声道:
“就连你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须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杀伤生灵,否则我当夜抢夺佛血,难道只是换一处埋藏,再默默保管个几百年么?我若身死,世间无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结自己,残躯依旧为祸世间!这是你要的么?”
李蔓狂拄刀无言,然而殷横野正说到他心中最恐惧。
殷横野没想到如此顺利,益发昂扬,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涌起无穷精力,朗声道:“凌云会后,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诺言,半生不渝,各位谅必有所闻。若还不放心,我愿立下重誓,此生不再与诸位为敌,自废武功,系于囹吾,忏悔前愆,以警后人……如此,能不能换我一条命?”
胡彦之感慨地摇了摇头,面露苦笑。“你好歹也是绝世高手,就这么怕死?”
殷横野气力放尽,胸膛起伏渐弱,闭目颤抖,倚墟惨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你怎知我掌握万界新天之后,胸中块垒,不是光明坦途,泽被万世?你怎知我投身圣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军灭世的结果,引导世间走上另一条道路?
“你们眼中之恶,于我微不足道,但你们也只这般眼界,我无意责怪。百代递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这些小情小爱、仁义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无情的决断,一往无前之人!我看见、并选择了最困难的路,从不后悔。武登庸萧谏纸,你们在战场杀人,于政争使计时,讲不讲道德仁义,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损,损则无赦?若然不是,何以说我!
“没有我,‘毁灭’就是此世的收场,所以我不甘心!独孤弋救不了这个劫,武登庸救不了这个劫,连七水尘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无论你们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着,才能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你明不明白?”
胡彦之被他的气势压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环顾周遭,萧谏纸面色阴沉,武登庸闭口无语,连李蔓狂都垂落视线,似正出神。
耿照颤着手,缓缓垂落藏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