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七八年前的承诺。时移世易,再说起,直教贺今行心中叹息。
也罢,只要能回仙慈关,有个念头总比没有好。
他不再起让对方放下自己的话,而是用散下的头发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耳朵,“我记着,别哭。”
每一滴泪,都是身体里的水,掉一滴,少一滴。而在沙漠戈壁,水就是生命之源。
“先前没忍住,以后不会了。”星央也觉察到喉咙的干渴,极力稳住情绪。尽管如此,他每走出百来步,就一定要同贺今行说一两句话,叫人别睡。
一旦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他就提心吊胆地转眼来看。
贺今行昏昏沉沉地望着前路,茫茫大漠,沙丘连绵,被星辰照耀的那一面如银灰铁甲,背光那一面又似落花残红。银红交错铺向远方,无声地昭显着没有边际的恐怖。他们如沧海一粟陷在其中,跋涉一条看不到终点的路,四下无着。
故国三千里,归途讵有终。
他不怕埋骨异乡,早有随时赴死的觉悟,可他怕所亲之人落泪,怕他们因自己而受伤甚至殒命。
所以他竭尽全力提着那口气,总要发出一两个音节,让人放心。
星央就靠着这一点点回应,背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这个夜晚又漫长又寂静,他五脏六腑都缩在一起,分不清是因为伤痛还是寒冷;他跨出去的每一步都在打颤,似乎下一刻就会仆倒。可他从深夜走到黎明,眉毛上凝了冰霜,仍似不知疲倦。
直到所有的知觉渐次消失,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停下,他要带将军回去,回仙慈关,回他们亲手开辟出来的营地。
晨光熹微,他咬着骨哨,青紫的双唇哆嗦好一会儿才吹出响。
天亮了,他想唤来自己的鹰,已顾不上是否会引来其他的注意。
嘹亮的哨音响彻天际,一阵又一阵,呼得朝阳冒头。随着灿灿的金光洒下,荒瘠的沙丘高处似也冒出了一道扁长的影子。
星央眨了眨眼,戒备道:“将军,前面好像有人。”
这声音在贺今行听来已经十分遥远,他迟缓地应了声,睁开一条眼缝,隐隐约约看见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其他没能看清,只辨出一个“宣”字。
他很快认出这面旗。只是它该竖在云织的城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海市蜃楼啊……
在许多山经志怪里,这是蜃兽吐出来的气,会根据人的心意幻化成他想要看见的模样。
传说未必都是编造,贺今行看着如潮涌却无声无息的马队,其中一匹越过其他人,斜倾一身朝晖,飞也似的向他奔来。
他们的距离不断缩减,面容也逐渐清晰。
他恍惚想起,八月从累关来的信。
那人应当是特地央告军师,才能在信中占一句话来告诉他,自己已到银州。他在看到那句话的那一刻,无端升起想与对方见面的念头。但那时围城正紧,谁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他看完信便不再多想。
如今骤然如愿,才觉那一念在他心海游荡许久,从未消失。
今得一面,此生无憾矣。
哪怕是幻景也已足够。他微微笑着,阖上眼。
“将军?”星央似有所感,想要偏头看看。
他一停,再一动,身体便如被风雪压了许久的树,终于不堪重负,不可自抑地垮塌。
“小心!”顾横之立刻将战旗竖插入地,飞跃下马,及时撑住他。
“将军!大哥!”紧随其后的混血儿们抬着担架围拢上来,迅速地将两个人分开安置,放平身体,脱下靴子倒掉里面的沙,动作都万分小心。
他们很有经验,这个时候不能随意坐卧,冻了一晚上的骨头太脆弱,稍有不慎就会被折断。
贺冬带着药箱慢一步,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两个人都是遍体鳞伤、其中一个还昏迷不醒的狼狈模样,仍是心跳骤停,被顾横之在后背拍了一下才顺过来。而后立刻为两人摸脉看伤。
千幸万幸,都还有气息。
星央外伤不算多,虚弱得不能动弹,一半是冻的一半是过度疲累。贺冬叫人给他喂了颗补丸,先暖和过来再说。
他盖着好几件带体温的长袍,温水润过喉咙,强撑许久的那口气泄了,将桑纯带着西凉太子人头去仙慈关的事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便昏睡过去。
最小的兄弟没有遗落,给大家沉重的心情带来稍许安慰。瓦珠抖着手替大哥擦了脸,又将帕子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便干脆地点出三四个人留下照护,就带着其他的弟兄们去架火堆、搭帐篷、烧热水。
将军受了那么重的伤,冬叔把金针都取了出来,显然需要在此逗留些时间。他们不能只顾悲伤,还得做好准备。
贺冬握着剪刀没有马上动作,而是想起什么,抬手按到贺今行颈下。然而摸了两遍都只摸到块松石,不见那颗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