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厌深道:“既然如此,除非晏小子愿意放弃翻案,再不提旧事,否则,贺鸿锦绝不会放过他。”
晏永贞自饮一杯,将杯底磕到桌上,“是,贺鸿锦向来自保为上,不会放任自己脖子上悬着一把随时都有可能铡下来的刀。”
张厌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晏永贞拿出一只信封,双手呈给他,“谢老爷子一行已经安置好了,地址、可以联络到他们的人以及谢老爷子给您的亲笔,都在里面。”
张厌深把信封放到桌上,“我问你要干什么。”
“这是学生最后一次能为老师做事。”晏永贞起身退开两步,掀袍跪地,叠掌叩首,“学生在此,拜别老师。”
张厌深扶他起来,“你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这样做?”
“我儿不会放弃,当爹的除了欣慰,就只能替他扫清障碍,蹚出一条路。”晏永贞满腔苦涩,强忍着心绪摇头道:“这也怪学生做了错事,有愧于老师教诲。来日地下相逢旧故,学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曾是您的弟子。”
张厌深坐回凳上,弯腰替他拍去袍子上沾染的灰尘,缓缓说:“永贞啊,为师早就说过,不要自责。你出身寒门,无法依靠父母亲辈,老师也不曾为你多做什么,能走到今日,已是出类拔萃。亦全靠你刻苦非常,无愧于你自己。老师从来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该责怪自己。”
“世事漫如棋局,你来我往之时,黑白本就分不出界限,你又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将它们分清楚?”
晏永贞稍得些许安慰,闭了闭眼拦住眼眶里的酸意。
恰此时,门外传来清亮的少年声音,“张先生好!咦,晏大人您也来啦。”
这边师生看去,秦幼合抱着个包袱像只猴儿似的蹿进来,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刹住,然后收手收脚,尴尬地笑了一声。
张厌深哈哈笑道:“今儿是什么日子,白天门前只有鸟雀过,入夜倒是不止一位客人来。”
秦幼合对这里十分熟悉,也不拘束,向两位年长者打过招呼,就自己坐下喝茶吃点心。他早就饿了。
晏永贞看到这个心智单纯的稚子,也露出些许笑容。
秦幼合垫完肚子,溜下凳,对老人说:“张先生知道今行现在的状况吗?”
他知道晏大人也是张先生的学生,他还住在至诚寺的时候,就遇到过几回晏大人来帮张先生做事,所以没有避讳。
张厌深敛神正色,颔首表示知道。
晏永贞也有些好奇他要说什么,遂凝神静候。
秦幼合继续说:“我爹给我留了一样东西,我今天本来想拿去给忠义侯。”
淳懿哥找他三叔,除了因为这东西,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既然他要,那他就给了,让三叔少些麻烦。
“路上才知道今行他被捕入狱……”秦幼合咬了咬下唇,面露忧色:“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救他出来,但这样东西或许能发挥些作用。”
至于三叔那边,没有这么急迫,可以之后再想办法。他打定主意,打开怀中的包袱,拿出一件略有些厚实的寿衣。
“这是?”晏永贞在对方示意下,帮忙牵起衣裳两角,将衣裳打开成一片。
秦幼合一支蜡烛放到衣裳底下,烛光透过重重丝线之间的缝隙,形成横撇竖折,构成一个个极小的字样。
张厌深眯起眼,摩挲着那些字样辨认了一列,肯定道:“这是一套账目。”
“何时的账?”晏永贞立刻调转方向,凑近了细看。
只见衣衫上,人名、年月、往来事由、过手银两数额,无一不清楚。涉事皆不轻,数额皆不小。
再细数那些人名,贺鸿锦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王喻玄、阮成庸等等或在世或已被清算之人。
晏永贞当即去找纸笔,将其誊抄下来。
秦幼合在旁帮忙举灯。张厌深也捏着一片衣衫,叹道:“你爹真是,何时何地都不忘留后手。”
“成伯说,我爹并不是一定要这衣裳发挥作用,哪怕一直穿在他身上直到腐朽也没关系。”秦幼合想起那天开棺之后,成伯对他说的那些话。
“但若是少爷有可能需要,那老奴就要及时地把这件事告诉您。怎么用,全看少爷您自己。”成伯带着温和又悲伤的笑,缅怀不已,“老爷他只希望少爷您能开心、顺遂。”
“做父母的大抵都是如此。”晏永贞有所感触,慨然道:“这也是我们身为长辈,应该为后辈做的。”
抄录完,他便带着抄本,连夜回城。
秦幼合收好那件衣裳,去找弘海法师。他一来就到后山禅房,还没有拜见过他未来的师父。
两人都离开了禅房,裴明悯这才重新进来,“先生,虽然今行被收押在刑部狱里,但下手的肯定只有贺鸿锦。光是扳倒他一个人,不够吧?”
“那是自然。”张厌深搬出棋坪,往棋盘上摆棋子,“永贞他要救的是他儿子,所以他必须尽快解决贺鸿锦。你所求之事,也将得到答案。”
裴明悯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纵横交错的黑白棋,没有去想那个答案会是什么,而是问:“除此之外,我们还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