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军食艰难,兵力寡弱,为了防备大将军,自去年起皇帝便下诏检校流民,一一注籍在册,如此一来,朝廷便有了征法他们的根据,同年,朝廷又颁发了征流民以为兵的诏令,勉强拉起了一支用以节制大将军的流民兵。
但这样的举措也极大地侵犯了世家豪族们的特权利益。
“妄兴徭役”,也正是大将军为杨玄等人所罗列的诸多罪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这不仅仅是在对皇帝喊话,更是在对诸多世家豪族示好。
他这次出兵不是谋逆,是为维护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
但要命的是,大将军出兵前并未知会司空。
建康城中的王氏门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沾衣。司空急召族中子弟连夜进宫请罪。
在这要命的档口,王道容竟也能保持镇静淡然,少年语调冷静诡谲,字字铿锵,“那我等都得死。”
就算慕朝游平日里再瞧不起他,此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正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朝游。”王道容沉默了一剎,“我马上要跟司空进宫一趟,你在家中等我。”
檐下飞雪绵绵,空气几欲凝结成冰。
慕朝游冻得指尖发木,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望着眼前的人难得陷入了迷茫。
这个等他……意味实在有些不明。
这次进宫明摆着是九死一生,谁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
慕朝游的心情一时之间有些复杂,她平日里厌恶王道容恨不能生啖其肉不假,但眼看着世事无常,他真要踏上一条不归路,她反倒觉得迷茫起来。
穿越到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自此之后,爱也是他,恨也是他。
他曾送她生,今日她或将送他死。
此刻她固然仍仇恨着他,但在这恨意中又忽升出一股“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的,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来。
慕朝游挣扎了片刻,问:“你会死吗?”
王道容一怔,惊诧地瞪圆了一双眼,神情古怪,“你在担心我?”眼里竟几分莫名,几分欢欣。
慕朝游:“……”
这人总能令她的同情心在一秒之中烟消云散。
“是啊。”她面无表情回,“担心你不会死。”
王道容紧盯着她,竟轻笑了一声,“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朝游放心,恐怕容这个祸害还得继续纠缠你这一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慕朝游诚恳地说:“那就只能祝你此行早早魂归蒿里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一笑,举步上前,替她取下发间一朵落梅,轻轻地说,“容若是死,朝游也不能独活。”
慕朝游不可置信地睁大眼。
王道容的容色迅速淡了下来,“容若是死,你需得为我陪葬。”
慕朝游愣了半天,才生生挤出两个字,“无耻。”
“不然?”王道容反问,“难道你不是想趁我性命危急之时图谋出逃?”
被戳中心事。慕朝游霎时无言。
王道容敏锐如鬼,某些方面来说,他了解她甚至远超她本人。
她此时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怜悯,焉能不说是一种居高临下施舍般的优越感?
正如同出轨的妻子在对相看生厌多年的丈夫突然宽容,在得知王道容有性命之危的剎那间,她第一反应的确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这复杂的情绪变化她甚至还未搞明白,王道容却先她一步,觉察出了蹊跷。
“容不管你有什么心思,都劝你趁早放弃。若我不杀你,将你一起带走。难道让容孤埋黄土之下,见你日后不知与谁成亲生子,美满半生吗?”王道容平静地看她一眼,乌眸鬼魅,如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容明白告诉你。休想。”
将她发间的梅花轻拢入袖口,他转眸对左右说:“送娘子回房罢。”
风寒雪冷,但这一瞬间,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却深感身冷不如齿冷。
她面色不禁有些苍白,王道容瞧了她几眼,似有觉察,不自觉也软了口气,“朝游,我又如何舍得你。”
他说着抬手轻挲她发顶,温声说,“这个世道,你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又如何承受?那时,我九泉之下又如何忍看你颠沛流离?我又如何安宁?”
王道容的抚摸非但没让慕朝游感到任何安慰,反倒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