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懂算学。”姜三娘不好意思道,“近来山上行伍的嚼用,都是我从土匪的敛财里抽调的,只取了现成银钱,没有动其他的珠宝类藏品,并且都详细登记在册,和陈主簿一一核对过了。——你可要过目一下?”
“哇,天生的会计啊。”鹿鸣知道一些,因为自己忙,所以也放手让她去做了。“那就麻烦姐姐拿来给我看看了。”
姜三娘不觉得麻烦,反而有种自己派得上用场的舒心愉悦。
山上虽然清苦,比不得从前衣食无忧,有许多丫鬟婆子服侍,出门就是马车帷帽,但姜家家教甚严,女子必须端雅娴静,一颦一笑都如尺子丈量过似的,行不露足,笑不露齿,一个月出不了一次门,去庙里上个香都得先清场,不允许任何外男擅入。
她也想像哥哥们一样去书院读书上学,去野外纵马打猎,去结伴游山玩水,彻夜不归……可她不能。
她不仅不能,甚至不可以开口稍微表达自己不被允许的欲望。
她必须过得像屏风上绣的蝴蝶,精致美丽,困在那几尺宽的绫罗上。
婚事是一年前定下的,和姜三娘的意愿无关,不过门当户对罢了。听说未婚夫有两个开了脸的贴身丫鬟,她母亲随口一说,面色如常,好像未放在心上。
“已经开了脸了?”姜三娘当时问道。
“世家子弟大多如此,到年岁了,总有暖床的丫鬟,没什么稀奇。因还没成婚,所以也没有收作通房,更没有子嗣。放心罢,不过两个玩意儿,你要是不喜欢,以后就把她们打发出去。”
“怎么打发?”姜三娘问。
“或送或卖,留条命就是。别太过分,省得日后你夫君面子上过不去。你是要做正妻的,自然要大度些,举案齐眉才好。”
“若是那两个女子已经有身孕了呢?”
“那也不打紧,随便找人送了便是。这等没脸面的东西,生下来也是庶子,你的肚皮还没动静呢,她们怎么敢越过你去?为娘的和你说些体己话,成亲之后一定要尽快怀孕,生下嫡长子来,趁年轻貌美,讨得夫君欢心,多生几个儿子,日后就有了依靠……不要与妾室置气,那不值当;也不要与妯娌公婆争吵拌嘴,人家会说我们姜家女儿没教养,小家子气,脾性不好……”
姜三娘听了很久,才轻声道:“那我若是受了欺负,被婆婆天天立规矩,夫君冷眼相待,宠妾灭妻,甚至于借酒撒泼,动手打我呢?”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真是如此,就只能怪你命不好,多多忍耐便是……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没受过婆婆的气呢?左不过让你晨昏定省,随时侍奉左右,一日三餐伺候她用饭,抄抄经跪跪香罢了……至于夫君,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都是三妻四妾,眠花宿柳,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喜欢那个,喜新厌旧得很……所以你要趁年轻的时候多生几个儿子……”
姜三娘的心,就是这么一点点冷下去的。
她不争不辩,也意识到自己争辩了也没用。
婚姻大事,向来都是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成亲之后,也向来就是如此,相夫教子,庸庸碌碌,受尽了委屈也无从诉说,还要劝自己的妹妹侄女们继续往火坑里跳。
姜三娘原本已经认了命,直到遇到山匪。
她原本已经死了心,直到遇到鹿鸣。
她看到鹿鸣,像看到烟花炸满了夜空,才惊觉,原来女孩子也能活成这样。
鹿鸣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像月牙一样,一点也不矜持,洁白的牙齿露出好几颗。
鹿鸣走路时轻快又活泼,还会故意踢踢石子,在青石板上蹦蹦哒哒,有时顺手折枝花对着阳光欣赏一阵,再插在窗口的花瓶里。
鹿鸣骑马骑得很好,她好像没什么重量似的,上马的动作迅捷如流风,眨个眼睛的工夫就跨在了马上,摆弄她的宝贝弓箭。
鹿鸣常常穿着利落的圆领袍,上楼梯时随意拎着袍角,从来不用放缓脚步来保持姿态优雅。
鹿鸣眉目生得十分清秀,可她并不需要修成时下流行的柳叶眉,也不用点绛唇,贴花钿,晕腮红,配戴繁琐的发钗步摇耳坠璎珞,把自己打扮得像仕女图。
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苦恼时咬着毛笔的尾巴,高兴时笑嘻嘻地唱着歌儿,和路过的每个人打招呼。
“早上好,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