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贱女,你过来。”
女孩从齐声高的课桌椅上直起腰杆,看见讲台上的老师在朝自己招手。她走过去,把书包里一兜土鸡蛋放在桌子上,难为情地低下了脸。
“资料费什么时候交?”老师拨了拨用来包鸡蛋的塑料袋,叹了口气,“跟你说了多少次,鸡蛋不能抵钱,我就问你资料费什么时候交?”
讲台下,全班人都在,但即便都在,也只有堪堪八九个学生。上至十三四岁,下至五六七岁,全都挤在这间草棚屋子里。这是这所山间小学在这十里八乡所能招揽到的所有学生。
“过两天”女孩说。声音小小的,就和她的人一样,小小的,瘦瘦的,像刚破了壳的雏鸡,嫩得掐一把就得骨折。
“全班都交了,就你一个没交,”老师又补充了两句,敲了敲桌面,“明天,明天行不行?”
女孩沉默地低下了头。
放学时分,贱女踢踏着凉鞋回家。刚下雨不久,脚缝里嵌满了泥。她在一条水沟前停下,打算涮涮脚,迎面走来一个年纪相当的女孩,脸色看着,却比贱女要成熟许多。
“我妈让我嫁人了!”女孩在田埂上冲她喊,“这月底。”
“什么?”贱女有些听不清,家人?什么家人?家人怎么了。
“嫁人。”女孩翻过田埂,来到她身边,“贱女,我要嫁人了,就隔壁村,卖化肥的老张。”
“他五十多了”马贱女一阵酸涩,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你说真的?”
“真的,”女孩不甘心地低下了头,“我妈说,天要下雨,女要嫁人,他们家愿意给我爸妈一万彩礼,我弟娶老婆的钱就够了。”
“可是他都能做你爷爷了,”贱女拉起女孩的手,就好像她要即刻消失了一样,“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女孩点了点头,“只是贱女,以后我就再也不能陪你一起割猪草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女孩摸了摸肚子,“老张不嫌我小,只说能生就行。生一个,给一千块。”
“为什么?”贱女一阵晕眩,“干嘛要替他生孩子?”
“女人总要结婚生小孩儿的,”女孩拍了拍她手背,像是像起什么,将背篓里的一个纸包交到她手上,“我妈说,书就不读了,女孩子读那么些个书没用,不如早早嫁人。可是贱女,你那么聪明,这些教材以后我也用不到了,就都给你了。”
“可”
贱女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别可了,我回屋了。”女孩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等我结婚那天,你来坐席,我请你吃猪肉饺子。”
贱女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本,眼见女孩依依走远,远处的梯田就像通往未来的云阶,一级一级,好似永远都望不见尽头。
群山暑热如荼,土狗在树荫下啃食知了。女人裹着汗巾,身上的薄衫湿了个精透,她正在围墙外修理篱笆。
贱女拉着书包带,慢步过庭院,她犹豫了很久,复又将那包土鸡蛋原封不动地放在家门口,预备回屋。
“咋了?”女人停下敲木桩的动作,看了眼贱女,“老师没要?”
贱女紧扣着指甲盖里的泥,一声也没吭。
“不要正好,晚上给你爸吃。”女人抹了把汗,继续埋头干活,余光却发现贱女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进去,似乎还有话要说。
“又怎么了?”女人泄了口气,拿起旁边的水壶,咕咚猛灌一通。
“你不说,那我说,”见贱女没吭声,女人索性坦白,“本来说到了晚上,你爸下工跟你说的,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就跟你说了。家里供不起了,你明天上学堂跟老师说一声,咱家不读了。”
“那我能去干什么?”贱女终于说话了。
“去打工,”女人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村尾巴上你刘伯的小儿子前两天回家,说是在昆明,橡胶厂里,混了个领班,一个月两千多。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跟着他去昆明,一个月也有五六百,干两年回来,正好你两凑一对,他爸是低保户,每个月可以多领五十块钱,一年下来,也有六百呢。”
“可是他那小儿子——”
“小儿子怎么了?”女人突然比她还要激动,“那刘成林有什么不好的?不就离过两次婚?现在他就想找个年轻的,能生能养,你跟他去城里,不比一辈子消磨在这山窝窝里好?”
“只是离过两次婚吗?”贱女将书包直接甩到了地上,“他们都说,刘成林的老婆是被他活活打死的!打死一个还不够,又打死一个,这样的人你也让我嫁,你还是不是我亲妈?!”
“我懒得跟你吵,”女人哧地冷笑,眼神凛凛,似要吃人,“等晚上你爸回来有你好果子吃。”
贱女“砰”一声将门砸上,直往屋子里跑。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全世界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偷偷地哭。
到了晚上,男人下工回家,破天荒地没有一句责骂,还带了好多花花绿绿的零食点心,以及,贱女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猪肉大饺。
“你人呢?”男人扫了眼躲在门后的贱女,笑逐颜开,“躲什么,过来跟爸说说话,你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马贱女怯生生地走到桌子前,觉得有些恍惚。她印象中的父亲,往日里有一半时间都昏醉着。男人嗜酒如命,一喝多便摔锅砸碗、寻死觅活,今天却出奇地清醒,甚至看着有几分聪明。